穿越死亡-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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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快快!快去找团长!就说军长来了!”
刘二柱动了动,又站住了,嘴噘起来,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从体形上看,这个年方二十岁的警卫员恰好同尹国才构成强烈的反差。如果可以把尹国才看成一个小巧的、经过艺术家精雕细刻的作品,刘二柱就是一个出自某位崇尚原始艺术的雕刻家之手的、粗放而笨重的、缺少了耐心刻镌的作品。对二柱的身板、胳膊腿以至于脸盘和五官都出奇地大,大与大之间并不协调,互相冲突,整体上给人一种厚重、结实而有力的印象。刘二柱原来并不在团部给团长当警卫员,他是战前才从连队调来的,原因是他枪打得准,身大力不亏,到战场上能背得动负了伤的首长。看他并没马上执行自己的命令,尹国才更急了,厉声道:
“二柱,你怎么了?快去快去!”
“团长……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他不让我跟着!”憋了半天,刘二柱才将一句话嘟哝出来,同时还朝指挥帐篷背后那广大一片热带雨林为难地看了一眼。
尹国才也下意识地朝那浩瀚的林间望了一望。红黄的阳光和乳白的晨雾还在林子里拥挤着,缭绕着,翻腾不息,搅汇成混沌迷茫的一片。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阳光和雾气深处。平日最有主意的他今天却没了主意,只得对刘二柱发起火来:
“叫你去找,你就去找!……快去,找不回团长我撤了你!”
刘二柱赌气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是个兵,你撤我什么?撤了我还是个兵!我压根儿就不想到团部来侍候你们!但还是转身向指挥帐篷后的林子里跑去了。
尹国才回过头,继续用望远镜朝山下望。时间每过去一分钟,他脸上的紧张神情就加重一分。
两辆蒙着迷彩伪装网的越野吉普车在山下急造公路上疾驶了十几分钟,转了三道弯,又被一大团从谷底缓缓上升的浓雾吞没了。等它们再次出现在望远镜里,距离猫儿岭反斜面半腰中的A团前沿指挥所只有百米之遥了。
尹国才回头朝指挥帐篷后的林子里再瞅一眼,眉际闪过一丝绝望的表情,随即便消逝了。事到如今,他倒不慌了,脑瓜里还迅速闪过一个“现在就看我如何表演了”的愉快念头,一边从岩石上跳下来,整整军帽和腰带,赶到营地中央的空场地上,迎候越来越近的吉普车。
营地南侧是一面陡直的绝壁,下面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斜坡。斜坡的两侧扎着A团前沿指挥所的四五顶帐篷。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驶进帐篷中间,停了下来。从第一辆车里走下了军长。从第二辆车里走下了师长。
然后分别从两辆车里走下了军司令部作战处的何副处长,师里的一位作战参谋,军长和师长的四个身材高大、荷枪实弹的警卫兵。
军长的车还没驶进营地,他就是这儿的中心人物了;等他下了车,营地里的一切——人、声音、脚步、目光——便一概以他的存在为存在,气氛也以他的神情目光的变化为变化了。军长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身材本来是高大的,现在却枯缩了,一套三号军服穿上去还显得空空荡荡。他戴一顶软软的军帽,鬓边醒目地露出雪似的白发。他的眼皮松弛多褶,低低地垂下来,但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那目光依然是犀利的和莫测高深的。军长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藤条拐棍,下车后他先将A团野战指挥所的营地打量了一番,这时,肃立在空地边缘的人们惊讶地注意到,军长眉间隐隐深藏着愠意。不止一个人马上想到:那场业已迫上眉睫的战争在军长心里形成的压力之巨大,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站在军长身旁的师长是个身高体壮的胖子,五十多岁,秃顶,两腮吹气一样向外鼓胀,喷火似的红润,神情威严,目光锐利,只是过分腆起的肚子给了他一些臃肿和老态。师长下车前好像就对什么事不满,下车后刚刚随军长用内行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将这块营地扫视一遍,蕴藏在眉眼间的不快就越发显著了。
同军长师长不同,军作战处副处长何晏是一个堪做美男子标本的人:他身高一米八○,胖瘦适中,挺拔匀称,长着一张俊美的、保养得很好的脸;哪怕是在一向潮湿多雨的战场上,身上的一套军装也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脚下那双棕黄色牛皮鞋的鞋面锃光瓦亮,鞋底似乎还是下车后刚刚沾了一点湿土,那双于小腹前搂着一只公文包的手上,居然还戴着洁白的手套。此时他笔挺地站在军长和师长身后,神态宁静、安详、超脱,似乎要说:哪怕是在这两军对峙的前沿,我仍然是优雅的,漂亮的,与所有人不同的。我就是我……
这一行人下车后刚刚站稳,尹国才就定了定神,向军长快步跑去,双脚“啪”的一个立定,举手敬礼,响亮地喊道:
“报告军长,A团参谋长尹国才向你报告:我团目前正在进行战前准备。请首长指示!”
“唔。”
军长鼻孔里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并没有还礼。老头儿显然认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师长是认识尹国才的,可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师长第二次朝营地内打量了一个遍,粗重的眉毛诧异地扬起来,大声问:“你们团长呢?”
如果尹国才在这种情势下会心生慌乱,他就不是尹国才了。他将原来就立定的双脚又“啪”地一碰,半面朝左转向师长,眼睛一眨也没眨,仍用底气很足的嗓音高声回答道:
“报告师长:江团长去处理一点公务,马上就回来!”
师长严厉地盯他一眼。显然,他对尹国才的回答既不满意,也不相信。
“他去处理什么公务?……明天就要打仗了,谁批准他随便离开指挥位置的?!”师长大着嗓门说道,心中原有的不满化成清晰的愤怒,在声音里表现出来。
A团参谋长一分钟也没有迟疑,他面不改色,当即回答了师长的诘问:
“报告首长,团长并不知道首长要来视察。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处理完那件公务,马上就会回来!”——灵机一动,他就转移了话题——“请首长们进帐篷休息!”
那一点诧异和怒意一起原封不动地留在师长脸上了。他是准备向尹国才手指的指挥帐篷走去的,并且已经朝前迈了一步,但也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军长并没有听从A团参谋长安排的意思——军长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与尹国才的谈话,老头儿双手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做出一副就这样等下去的架势,一边眯细眼睛,冷漠地眺望着南方蓝天下高耸入云的公母山诸峰。——一种找不到位置的尴尬猛地涌上师长心头,他重新站住了,脸色也更难看了。
尹国才的神情有些发怔。出现眼下这种局面是他没料到的。方才他几乎认为自己已巧妙地将两位首长的注意力从团长身上引开了,此刻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两位首长一动不动地站在帐篷外面,他也只好僵直地立在那儿陪他们了。
营地里静极了。尹国才又听到了从指挥帐篷后林子里传来的清脆婉丽的鸟叫声,他发觉自己的脑门儿上开始出汗。
十分钟过去了。
营地里的气氛不仅没有缓和,相反却更加紧张了。军长望着迤逦在南方蓝天下的公母山群峰,目光变得痛苦起来。
又过了十分钟,从指挥帐篷后面的林子里,才匆匆走出了三个人。
刘二柱肩扛两支气枪,汗淋淋地走在前头;
他的左侧,稍后一点,是因为过多呼吸了清晨新鲜空气而红光满面的江涛;
右侧稍远一点,闪出了营地里唯一一位女性那招惹人目光的身影。
猛地看到营地中央定格似的站立着的一群人,他们同时一惊,停住了脚步。'w w w。 5 1 7 z 。n e t'
营地里许多人的呼吸都骤然急促起来。那个年轻可爱的女军医同江涛一起出现在林边,让每个人都立即想到了什么,面部毫无例外地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张的和僵硬的表情。
军长最后一个望见他们。老头儿慢慢挪动着双脚中间的藤条拐棍,转过身子,久久地瞅着林边的三个人,目光若有所思,仿佛要从他们身上看出一个谜底。
师长第一眼看到林子边的景象,脸上就浮现出了人要勃然大怒时才会有的红潮。他仿佛就要脱口而出:我早就知道他去处理什么“公务”了!这就是他去处理的“公务”!
尹国才意识到今天自己心里真有点慌了。他的目光飞快地在军长、师长、团长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再过一秒钟,军长或者师长就要冲江涛发火了!不,军长和师长一旦发火,他这个当面对首长撒谎的人也躲不过一场难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江涛迎着军长的目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很自然地、一点也不做作地咧开嘴笑了。他在林边只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向军长,又没走得太近,远远地立定,双脚后跟一碰,因为没戴军帽,仅做了一个两手中指紧贴裤缝的动作,随便而又不失英武地向老头儿行了个注目礼,喊:
“军长——”
指挥帐篷背后的林子里,一只鸟儿不失时机地、久久地叫起来。
不知是因为鸟叫,还是因为江涛方才那满不在乎地一笑,人们悄悄注意到,军长明亮的目光平和了一些。
师长本来是要冲江涛发火的,但军长没有发火,自己的一团火就只好憋在肚子里。然而他脸上的那种愤怒的和厌恶的神情却变得更为强烈了。
周围的人蓦然明白一场危机已经过去了。紧张的、不自然的表情纷纷从他们脸上消失,换上来的是偷偷对视时忍俊不禁的一笑。尹国才的机灵劲儿又复活了,他快步跑到指挥帐篷前,撩开门帘,喊:
“请请!请首长们进帐篷休息!”
军长最先挪动了双脚。
其次是师长,走近江涛时故意将怒气冲冲的脸扭向一边。
然后是军作战处的何晏。走进帐篷之前,没有谁注意到他向江涛飞快地眨了眨左眼。
最后走进帐篷的是江涛。尹国才仔细观察了一番,发觉刚刚发生过的事对他竟没有丝毫影响。江涛依旧是容光焕发、镇定自若、自我感觉良好的。尹国才油然意识到:尽管跟随江涛很久,自以为学到了不少东西,但以今天的事情而论,仅仅是他几分钟前那大方、勇敢、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笑,自己就得再学上许多年。
一时间,他对团长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许多。
·3·
第一部
三
一行人进了指挥帐篷。
这是一顶由四块军用篷布拼接起来搭成的特大帐篷,占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盏五百瓦的白炽灯泡高高地从篷顶正中央吊下来,亮如白昼地照着帐篷内的一切——
进门走上两步就是一具特大号的作战沙盘,面积足有四米见方。周围已提前摆好了十几把军用折叠椅。中间的空炮弹箱上,放着一只只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镇细瓷白底蓝纹二龙戏珠图案的茶杯,显然是为客人准备的。它们共同占去了帐篷内三分之一的空间。
沙盘的右侧是几张军用折叠桌,一张行军床,几部电话和一幅挂在帐篷壁上的大幅作战地图。这里分明是团的前沿指挥中枢,它占去了帐篷内又一个三分之一的空间。
帐篷后部第三个三分之一的空间布置成了下榻处,由一道横扯在铁丝上的枣红色天鹅绒帘布与前面的沙盘和指挥中枢隔开。不知是警卫员一时疏忽,还是居住在其间的主人习惯如此,那道帘布并没有拉上,于是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客人们眼前:一张铺有军毯和狗皮的行军床;床前铺着一块用于防潮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块枣红底色掐花工艺的名贵地毯;床头篷壁上悬着一把吉他,下面一张军用折叠桌上,是一台体积很大的音响,一些磁带散乱地摆在桌面上;行军床另一端,面对帐篷的出入口,还摆着一只真正的衣橱;衣橱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纸箱和木箱,大都开着口,可以看到里面的易拉罐饮料和各种酒瓶,一只法国人头马的空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前沿指挥所应有的简陋和实用的风格不协调的、过分奢华的,但它们还不是最惊人的风景。最惊人的风景是一幅悬在主人床头的彩色图片。图片印制精美,上面是一个比真人还大的外国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饱含某种暗示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走进帐篷里的人,让你无法躲开。这时,帐篷里的情调和气氛,对于每一个进来的人来说,都突然变得有点暧昧和具有挑战意味了。
军长是低着头走进帐篷的,一进门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战沙盘。他停下来,像方才在外面一样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钟,没有从沙盘上移开目光,他没有望见帐篷深处的景象。
师长进门后,又用那种内行和挑剔的目光将这顶帐篷内的景物扫视了一遍。他的视线刚和外国女影星相遇,两颊便又受辱一般泛起了人在勃然大怒时才会泛起的深紫色的红晕。还是碍于军长在场,他没有当即把自己的怒意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