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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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木匠那里借个锯来,你看,这够你一辈子用了。”
“你怎么得来的?”变吉哥高兴的找了大锯来说。“当柴火买的。”铁匠拉着锯说,“你听听这木头的声音吧,简直像青铜一样!”
一有工夫,两个人就拉大锯。有时铁匠有事,就由他那十七八岁的女儿来拉。把杜树锯成了大大小小的木板,变吉哥把它们搬运到自己的宿舍去,分别排列在后墙根。这是房间里的唯一的装饰,他的丰富的工作的资源。他的小屋没有窗户,原是房东的牛棚。变吉哥在原来的牛槽上搭好自己的睡铺,低矮的屋顶上,悬挂着牛具耕犁,起床的时候,他不能坐直,不然就会顶撞了这些器物。他把屋角的一条半截土炕让给老师了。
需要光线的时候,他就把门打开,这门正冲着山谷,变吉哥不分昼夜的在门前放一只小桌雕刻木板,一直工作到他的两只手颤抖得不能掌握。山谷对面的高山上,有一处通到平阳镇去的小小的隘口,远远望去,蓝天在那个地方特别发白,常常有一队队的驮子从那边爬上来吆喝着下山。夜晚,星星在那个地方显得特别明亮,月亮走到那里,就好像停留下来了。
一到清晨,部队在河滩里跑步,枪枝和小碗不断碰在岩石上。大群的山羊像潮水一样从山脚下铺盖到山顶。变吉哥的工作,就是这些伟大的动荡的图画里的小小的点缀。
当他替铁匠的家人刻像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对铁匠的那位女儿,发生了一种深厚的缠扰的感情。当然,这主要是指创作而言。这女孩子在他看来,有一种特殊动人的美丽,是他多年绘画和雕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模写的对象。但是,他仔细观察他的画稿,不断改动着笔划,也还是不能称心如意的把女孩子主要的美点表现出来。眉眼是像了,嘴的轮廓也画得很好,但就是表现不出那支配一切、决定一切的、蕴藏在女孩子内部的那种精神来。
这种精神,难道能用文字写在画幅旁边,作为附带的说明吗?
他仔细的观察了,也多次的去速写了,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不得不在清晨,去伴着女孩子在河边淘菜,黄昏,不得不站在山的转脚处,等候女孩子背一捆柴草下山来。然而,日子越长,只是加重了他对女孩子的好感,后来竟变成这样一种情况:女孩子一旦在他眼前消失,他就再也描绘不出她的形象来。
艺术啊,你那无往不胜、超众出凡的力量,究竟表现在哪里?通往你的殿堂的道路,为什么也这样曲折迂回?我怎样才能克服你那层层的阻力,难攻的堡垒?我应该像作战一样,在战略上要长期经营,也就是精雕细琢;而在战术上采取出奇制胜,大笔一挥吗?
下午休息的时候,他有时一个人爬到东边最高的山峰上去,那里有一座破落的山神庙,旁边有一堆乱石,上面插一些树枝,据说这也是古代的遗迹。他站在上面,眺望东方,天气晴和的时候,可以望见平原的边缘,然而也不过是一片红色的烟尘。他也怀念家乡,他觉得家乡的一切,现在想来都是天下最可亲爱最可珍贵的东西。
他也习惯了山地的贫苦,他觉得这里的居民,虽然因为地瘠山穷,思想和感情上都受了些限制,但他能了解他们的许多宝贵的品质和长处。他走在山沟里,虽然有时感到脑袋叫什么东西夹了起来一样,但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这些接连的紧紧拥挤着的山,这些曲折的艰险的羊肠小路,这些不断的踏着石头过来过去的小河。走在山沟里,常常见不到太阳,只能听到那哗哗流水使人心烦的声响。这里石头是黑的,道路两旁的花椒树是黑的,水是黑的,踏石上的滑脚的绿苔也是黑色的。
他来的时候妻子塞给了他一些钱,这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每当动用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多病的身子,和她那为了他这个无能为的丈夫忍受了长期酸辛折磨的封建痴情。附近康家峪算是个比较大的村庄,那里有一家卖牛羊杂碎的小铺。有时,晚上饿了,他就约请一两个同志,到那里去吃一点。去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像赴什么热闹丰盛的宴会一样,在黑夜里趟水过河,也不觉得寒冷,只要到那里多加一点辣椒,吃完在小铺的热炕上多坐一会就好了。在回来的路上,意见就不同了。有的青年同志就干脆向他提出批评,说他不耐艰苦,影响工作,变吉哥还得笑着做检讨。
八十七
去年缺少冬雪,今春山地觉旱,现在春苗还没有很好的播种。边区各机关动员干部就地帮助群众修田耕种。变吉哥被派到铁匠家里了。分配这些干部的时候,原有许多农民在场,有些手疾眼快的农民,把那些身强力壮的同志们先拉走了,变吉哥站在那里显得文弱而且害羞,就没有人来抢他,最后由晚来一步的铁匠的女儿收用了。变吉哥起初微微有些长工上市的感觉,后来碰到这个户主,他的兴趣就陡然提高了。
他跟着铁匠的女儿来到家里。
姑娘交给变吉哥一把鹤嘴铁镐,自己背上抬筐铲耙,叫母亲替同志做上饭,就说:“走,到我们的地里去。”
从她家出来,他们沿着一条向上的小路爬山。这条小路只容下一个人行走,两旁是枯草和荆棘。小路绕着山腰转,越转越高越险,低头一看,村庄已经在很远的下面了。
然后,他们走进一处小小的山坳。山坳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白沙,散布着几棵枣树。在向阳的山坡上,有几段梯田,这就是铁匠家的地了。
“这几棵枣树也归我们。”姑娘说。
她带着变吉哥工作起来。上午的工作,是拾些石块把叫水冲毁的梯田的边缘垒起来。
这几段梯田,最下面的一块有炕那样大,最上面的一块比锅台还小,然而一层层的边缘都要用石块垒起,上面的土沙才得铺平,才能耕种。
“你们有多少这样的田地?”变吉哥一边工作,一边问那姑娘。
“就有这么多。”姑娘说,“总共也就是六分地。可是同志,这还不是我们自己的地,这是租种的,每年还要交一半租哩。”
姑娘工作得很急迫,她把外面的上衣脱了,扔在沙滩上,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衫,把那不方不圆的石块砌好。
变吉哥想,这几块土地统统合到一块,也不过像自己家乡的一个地头地角,这一半石一半沙的土地,就是遇到丰收,能有多少出产?难怪这里的人家,就长年依靠那放在院子中间大缸里的酸树叶了。他想着,这块土地对一家人是如此重要,工作也就加快起来。
“同志!”姑娘笑着说。在这以前变吉哥还很少看见这姑娘笑过,她笑得多么真诚和温柔啊!
“做什么?”变吉哥不知道抓镐好还是抓铲好。“不叫你做什么。”姑娘说,“我是叫你休息休息。我看你虽然手巧,可是干庄稼活儿并不内行。我们快吃午饭了。”
姑娘站起来,带变吉哥转到山阴,那里有一洼泉水,上面结着薄冰,水在下面流着,姑娘把冰砸开,用手舀着喝了两口。
“你要不能喝冷水,就洗洗手吧。”她站起来说。
回到阳坡,母亲已经把饭送来了。她提着一只篮子,一个黑釉饭罐,还背来了他们下午要用的耠子。在这样艰难曲折的山路上,她能携带这些东西,使变吉哥深为赞服。
他们坐在沙滩上,太阳照得很暖和,姑娘先给变吉哥盛了一碗米汤,然后揭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有几个玉茭饼子,还有一碗白豆腐,上面放些切好洗净的烂酸菜。
“吃吧同志,”母亲说,“别嫌饭食不好,可够我作难的哩,我推了半夜的豆腐。”
说完就笑着看他们垒的石头去了。今天,变吉哥的胃口大开,他吞吃着玉茭饼子,这东西是多么香甜啊!他感到惭愧,他这一上午的工作,经得起老太太的检查,对得起她操业的饭食吗?
为了补偿,他下午拉耠子的时候,非常卖力。山坡上耠地是这样艰苦,因为地头太短,把耠子插到地那头,走不了几步,他就得跳到石垒外面去,才能把耠子拉到地这头。
把地耠完,天已经黑了。收工的时候,姑娘笑着说:“同志,我们一家子,长年只给人家打活做工,今天你来帮我们的忙,实在卖了力气。
听说八路军先减租,以后就要分田地,真的吗?”
“一定要做的。”变吉哥说。
走在路上,变吉哥向姑娘提出了一个他早就想问问又没有机会问的题目:“我给你画的像,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很好。”姑娘笑了笑说。
变吉哥辨别不出这笑里的真实含义。又问:“怎么好法?”
“我说画得很像,”姑娘比较认真的说了,“不过,我觉得也有些缺点,就是说,我还有点不喜欢。”
“这很重要,你快指出来。”变吉哥在创作上是很虚心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从善如流,“我愿意你不客气的指出这个缺点,我非常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这就是,”姑娘又笑了,“你画的不好看,不是眉眼不好看,是我的头发,你画得乱了些,你应当等我梳洗一下再画,最好是等我把衣服也换一下。”
“这恐怕不是什么主要的问题。”变吉哥有点失望,但他不愿意表示出来。
他说,“画像这件事也是很难的。”“有时,我觉得好笑,”姑娘照直说下去,“你们这些同志整天写的写,画的画,占着那么多的人,又都是年轻力壮的,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呢?我看现在上级这个决定最好,叫你们帮老乡种地,多打一些粮食,比什么都好,你说对吗?”
“对是对的。”变吉哥沉默了。
回到家里,虽然浑身酸痛,变吉哥还是坐在小油灯下面,把这一天的印象,勾画在他的速写簿上。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他才倒下去睡了。
这些山沟,这些小小的零散的村落里,住满了八路军的机关和部队。
部队和机关人员依靠山沟,也带给它很多新鲜的东西,改变着它的原始的面貌。深山里的多年受苦、硬朗坚韧的汉子们组织起来了,他们积极的参军、运输、耕种。那些从来很少见到世面的妇女们,成群结伙,嘻嘻哈哈去上识字班,从八路军人员那里,她们学来多少有趣的知识和生活啊!八路军帮助这里的老百姓,帮助他们修盖房子,扫清街道,开垦生荒,培植树林。军队把大河滩里的几尺深的沙石翻到下面去,把埋在下面的泥土翻到上面来,种上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蔬菜。军队协同老百姓把泛滥的河道修整,开出许多能够灌溉田地的新渠。
阜平,阜平!这一向被人讽做“阜平不富”、号称“穷山恶水”的地方,就是我们晋察冀边区立业起家的基地。你成了多少远来的人的第二故乡,他们对你发生了多么浑厚的感情啊!在你的身上,一切可以利用的,都利用和发展了。在炭灰铺,煤坑和工人增多了,许多学生去参加煤炭的开采和运输。
在金龙洞,纸厂扩充,印报印书都用它的产品。
在温泉,我们建立了一处清洁安静的疗养所。一个学过建筑的干部,新近接受了设计一座利用山地工料的大礼堂的任务。一个农学家来了,他正在研究怎样捕灭边区枣树上的步曲虫。
在这里,一切都在孕育着,发展着,战斗着。它不断的要求能和它蕴藏的无穷力量相称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八十八
每年冬季,战斗一开始,边区机关就把大部人员派遣到前方去。今年,报社把张教官和变吉哥分配到雁北地区,名义都是记者。把干部派到前方,可以直接迅速的反映前方的情况。干部随着部队活动,可以受到战争的锻炼。
上层机关缩小了,行动转移方便,干部跟随武装,工作更有保障。这是万全之策。领导上重视张教官的写作经验和才能,从来,革命的队伍把知识分子看做难得的财富。可是张教官经历的锻炼少,在政治上,还不够积极进步。
叫变吉哥同他工作,是叫变吉哥随时向他学习写作,也是为了在生活和在政治上帮助他。
任务分配下来,张教官接受得很高兴。他高兴的是有他这忠心的大弟子作伴,另外在阜平机关里也实在闷坏了,有点到外边疏散疏散心情的意思。
战争的紧张和生活的艰苦,他都没有考虑。
起身的那天,张教官很早就打好了被包,打得很整齐。此外带一个灰布挂包,里面除去纸笔和一瓶自制的墨水,还带了一本残缺的唐诗。他总是好随身带着一本书籍。变吉哥办理了粮票、菜金、介绍信,就出发了。
第一天,行六十里,天晚时到达边区通雁北的一个重要的交通站。交通站在一条小河的北岸,出勤的民兵集在桥头一排很宽敞的屋子里,地上铺着很厚的秫秸和草,人们围着火取暖。一群毛驴散在河滩上,等候装载。张教官和变吉哥在这里同交通站干部一起吃了饭,躺在草上睡觉。整个夜晚,交通站上紧张的交替着,喧吵着。他们干脆起来,帮助干部们登记柴草粮食,分配人员牲口,一到天明,就又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