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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风云初记-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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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掩盖住狂暴的风声,他听到了山野和村庄发出的每一个轻微的声响,包括野兔的追逐声,羊羔落地的啼叫声,母亲们拍抚小孩的啊啊声,青年夫妻醒来时充满情意的谈话。
一切生命,现在对于他都变成了名叫做诗的那种东西,只有庄严纯洁的胸怀,才能感觉到的那种境界。
他下岗回到羊圈,躺在老温的身旁。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老温睡起来,也是这样香甜,他那高亢沉着的、表示着没有丝毫挂念和烦恼的鼾声,几乎要和山风争雄,响彻了梯田层层的山谷。
但是因为他身量高,脚手大,睡时肢体伸张,那短小的军衣,包裹不住他,有一半身子露在外面。芒种给他往下拉了拉衣服,然后紧靠着他睡着了。
七十九
家乡的音问,好像断绝了似的。每逢在一个地方驻下,芒种带几个班长到附近那些高山上去观察地形。有时和战士们一同去打山柴和采野菜。
今天带着他们观察地形的是寺院里的一个佃户,年纪老些了,可是爬起山来,就是这些长年行军的战士们,也有时跟随不上。对于这一带的地理,他完全可以详细背诵,每次上山之前,他都是一沟一坡一石一木的讲清了,然后实地观察,分毫不差。他笑着对芒种说:“指导员,为什么地方上不给你们介绍一个放羊的或是砍柴的,单单介绍我?就因为放羊的只知道哪个山上有草,砍柴的只注意哪个山上有树。我是一个活地图,熟悉从这个地方通往各处的路。我从小在这一带山上爬上爬下,你看,这样高的地方,我可以一屁股从山顶滑到山底。”
这引起了战士们的好奇心。芒种俯身往下看,刚刚升起的太阳,照耀着这座山坡,山坡上没有种什么庄稼,却有一片片开着黄花的野菊,一丛丛挑着紫色小铜铃样花朵的丰润的灌木。有他们熟悉的草虫噪叫,有他们在平原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儿飞掠。
那年老的佃户,把上衣紧了紧就从山顶滑下去。他有时是立着,有时就坐在地上。那些树木葛藤都不能阻碍他,他随时可以利用它们,保持了滑行的平衡。
芒种和几个班长也跟着他滑下去,手脚衣服全有些伤损。
太阳虽然照不到山脚地方,这里却显得宽阔明朗。他们从上面滑下来的这个山头,是群山的主峰,和另外的两座山脚,形成一个雄奇的局面。那两座山长满幼小的杉树,沉静温柔,左右伸张,像两扇大门的样儿,围抱着这座主峰。
溪水围绕着三座山流泄,使人不能辨认它们的方向和源头。溪流上面,盖着很厚的从山上落下的枯枝烂叶,这里的流水,安静得就像躺在爱人怀抱里睡眠的女人一样,流动时,只有一点点细碎的声响。
他们脱下鞋袜,把脚浸到这绵软清凉的水里。
“指导员,不要认生,这就是你们滹沱河发源的地方。”老佃户说,“谁要是想念家乡,就对着这流水讲话吧,它会把你们的心思,带到亲人的耳朵旁边。”
“不像。”老温用脚踢着水里那些枯枝烂叶,它们结片成堆的飞到山坡上去。“我们村边的河流可又宽又大。”
“到你们那里,它没有拘管自然就宽大了。在我们这里,它就只能是这个样儿。”老佃户把他们领到主峰的山脚那里。山脚悬起来,在它下面是一洼泉水。泉水从一条赤红色的石缝里溢出,鼓动着流沙,发出扑扑的声音。
这就是滹沱河的主泉。两座小山下面,还有几个泉眼,流出的水也加入在它的雄厚的声势里。
同志们相信了老佃户的话。
“我知道了你们的家乡,我就想领你们来看看。”老佃户说,“我们住的相离很远,可是多少年来,就有这么个东西把我们连在一起。”
“我们就像吃着一个井台上的水,那样亲近。”老温笑着说。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沿着这条河,走出山地,然后坐上船,航行到海边上。”老佃户说,“你们那一带的风俗人情,我还记得清楚。条河两岸,高粱种得多么整齐,长得多么兴旺!夹着大抱高粱叶的小伙子们,从地里钻出来,汗水冲着满身上的高粱花儿。老头儿提着旋网,沿着河岸走,看着水花撒网。河两岸的松软的泥块,不停的崩散到河水里。有的人用一个兜网捉鱼,站在一个回水流那里,半天不移动,像扇车一样的工作,不管有鱼还是没鱼。
我们船往下行。滹沱河过了饶阳、献县,和滏阳河合并,河身加宽了,再往东北流,叫子牙河。可是,天下的水,都是从我们这里流过去的。我看着那里的河水,也像看着亲眷一样。经过水淀,大个蚊子追赶着我们,水拨子载着西瓜、香瓜、烧饼、咸鸭蛋,也追赶着我们。夜晚,月亮升起来了,人们也要睡觉了,在一个拐角地方,几个年轻的妇女,脱得光光的在河里洗澡哩,听到了船声,把身子一齐缩到水里去。还不害羞的对我们喊:不要往我们这里看!”
“说实在的,我们平原上,是多么广阔和散心啊!”老温仰头望着高高的、像淘井的时候看见的天空。
“我并不想搬到你们那里去祝”老佃户说,“那里道路太多。我们这里,不管通到哪里,就只有一条路,你就放心大胆奔前走吧!哈哈,我这是说笑话儿了。”
他们趟着水顺着山谷往前走。山谷里闷热。脚下的烂叶,也在蒸发。
天空出现了大块黑云,压下来,像一架大夯一样。
老佃户说:
“不好,要变天了。我们赶紧上山。”
老佃户走得很急,像有什么追赶他,跑出山谷,爬上一条山道,他攀着石角猛上。老温还没有穿上鞋袜,跟在后面说:“你别安心拉扯我吧,就是下雨,这里也不会发水冲房。”“你没有吃过什么亏,就不知道对什么害怕。”老佃户说,“赶快走,不然我们就会过不了前边的河。”
四面的山峰全叫阴云盖住,雨声就在耳朵里怪叫,可是并没有一滴落在眼前。他们爬过山梁,老佃户带他们急急的过了河。这是滹沱河的前身,现在水还只涨到膝盖以下,可是在过河的时候,老温跌倒了好几次,那水流好像叫什么大力量压下来,一人高的石头,在河身里翻动着。他们过了河,又急急上山。直等爬到山顶,雨也下起来了,老佃户才停下来喘喘气,对老温说:“往上流看,现在你可以看看山里发水的情形了。”
在大雨里,老温转身看滹沱河。山洪像一堵横泥墙一样,从山谷压下,水昂着头,一直漫到半山腰。水往下行走,好像并没有什么声响,可是当水头接近他们站着的山脚,他们觉得这座山也摇动起来。洪水上面载着在山沟潜没多日的树枝树叶,载着整棵的大树,载着大大小小的野兽牲畜。
“多么危险哪!”老温打了一个寒噤说。
“这场水是发大了。”老佃户说,“你们那里也要受灾了。”
“不知道我们那里堤修得怎样?”老温担心的问芒种。
芒种只是直着眼望着那向东方奔溢的洪水,没有回答。
八十
部队爬到了长城岭上的关口。这个古代的关口,它的本身并不高大,像一个小小的城门洞。它的关系重大,成为攻战的焦点,是因为它所处的这极端险要的地位。
古长城沿着山顶的外斜坡筑起来,也并不显得很高大,它的防御的能力,同样表现在它是建筑在这样连绵起伏的高山上,它所凭依的山峰是群山中的突起的脊骨。这山好像不能再高再险了,而在它的上面又筑起了堡垒,守卫了兵士,施展了弓箭。
长城和关口都有些残破,砖石被风雨侵蚀,争战击射,上面有很多斑驳。通过关口的石道,因为人马的践踏,简直成了一道深沟,可以想像,曾经有多少人马的血汗滴落在上面。
在洞口石壁上,残存着一些题诗,一些即兴的然而代表征人的想像的断片的绘画,一些烽火熏烤的乌烟。
风从关口外面吹进来,关口外面是应县大川。河床宽阔,布满乱石,河身不定的桑干河水,流在南北相峙的高大的山峰之间。河水很有力,冲击着乱石,在夕阳照射下,翻起滚滚的沙浪。河上有一排刚刚打好的长长的木桩,沿岸的居民正在上面铺搭木板,以备部队通行。
站在关口回望,在关里,除去那挤到一块的一排排的山谷山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些人烟,那些河流,完全隐蔽起来了。太阳还没有落下,圆圆的月亮就出现了,她升起的很快,好像沿着长城滚过来。有一大群山羊,这时还没有下山,黑色的羊群在岩石上跳跃着,沐浴在落日的红光里。那个背着水斗饭袋的中年牧人,抱着牧羊的小铲,向着阳光坐在长城的墩台上。
你啊,是回忆着古代的频繁的争战?还是看见新的部队出关,感到你和你的羊群有了巩固的保障?
战士们在关口休息了一下,他们爬上城墙,抚摩着那些大砖石。不知道由于什么,忽然有很多的人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一时成为全连全队的合唱。他们的心情像长城上的砖石一样沉重,一种不能遏止的力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鼓荡着,就像桑干的河水。歌声呀,你来自哪里?凌峭的山风把你吹到大川。古代争战的河流在为你击节。歌声呀,唱到夕阳和新月那里去吧!奔跑在万里的长城上吧!你灌满了无穷无尽的山谷,融化了五台顶上的积雪,掩盖了一切的呼啸,祖国现在就需要你这一种声音!
出关以后,往下去的道路很陡很难走,但部队很快就从一个山谷里走出来,到了宽阔的川里。过了流沙乱石的桑干河,沿着北山坡向西走,远远的前面有一个大村庄,显出一带红色的围墙和一片金色的脊顶,那是一座大寺院。
进村的时候,部队通过一座上面有雕刻得很好的栏杆的石桥,溪水在下面流过,它那清澈的水色和淙淙的声响,很能解除人们的长途行军的疲乏。
在寺院的山门前面有一个大场院,这场院的规模,叫芒种和老温看来,简直不亚于他们当雇工时从事劳动的场所。场院里有几垛莜麦秸和玉米秸,有十几个农民正在那里收拾晒好的粮食,有一个中年的僧人,手里拿着念珠,在那里监视着。
“这都是寺院的佃户。”部队里有个山西人对老温说,“这里的大寺都是地主。”
那个拿念珠的僧人不断的向战士们合掌致敬,含着笑说:“同志们,辛苦。团部就住在寒寺里,你们也可以休息了。”
部队在这里过夜,上级告诉战士们要尊重佛教的风俗,保护寺院的文物。那位僧人是大寺的“总务”,临时兼着村庄的粮秣委员。
“我们欢迎抗日的部队。”总务僧人对战士们说,“我们寺里就可以住下一个团。”
这个僧人还分班率领战士们各处参观。战士们并不进到佛殿里去,只是站在庭院中间,看看那些精雕细镂的红油隔扇,和殿顶上光亮耀眼的琉璃。
老温问:
“为什么盖房用那样大的瓦块,总有五斤重一个吧?”“这里好刮大风。”
僧人说,“瓦轻了就叫北风卷走了。”
僧人在战士们面前,很像一个村干部。今天的晚饭是:莜麦面荷拉,素炒茴子白。
吃过晚饭,老温看见他们住的偏院里有几匹马,缰绳系在大石碑座上。
几个通讯员站在旁边。
“哪个的马?”老温兴致很高。
“地委书记和专员的。”一个通讯员说。
“借你那手电筒照照。”老温说,“我看看你们这牲口。”
通讯员只好给他一个一个照了照。
“喂得很好。这地方草肥。”老温说,“这匹白的一定走得好,就是脑袋长得笨了一些。”
他说完就到屋里睡觉去了。这一条大炕上,还睡着十几个小和尚。那些小孩围着战士们,不肯去睡觉。老温说:“像你们这样大小的,一共有多少?”
“可多了。”孩子们说,“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就有一百多个。”
“你们愿意当八路军吗?”老温说。
“愿意。”孩子们齐声答应,“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办法才当和尚的。我们愿意跟你们走。”
这一晚上,老温想起了童年见过的那些佛事:超度和经棚。他听到了前院佛堂里的诵经声,他忽然想到了他那在子午镇的妻子,好久不能睡着。
他想:明天请芒种给家里写封信吧,把在这山地里见到的一些新鲜事由,说给她们听。
八十一
自从门婿高疤叛变八路投降了张荫梧,经常在附近扰乱,俗儿也跟着走了,乡亲们早把他们看做汉奸,老蒋却并不以为耻,那团长老丈人的身份,也不愿下降。他自己想:女婿是“中央军”,这比起过去响马时代,自然是一种明显的高升,就是比起在八路的时候,论官职势力,也不见得就已经低人一头。别人议论是别人议论,最后的胜利,也许说不定就落在老蒋的身上。
女儿随夫潜逃,他也不觉得是她的失算,还认作这也是跟着男人走马上任,是他蒋门的无上光荣哩。
在村里,他还是倾向田大瞎子。田大瞎子自从芒种、老温相继参军,老常当选村长,一力向外,这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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