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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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回到西屋里,坐在炕沿上,半天没说话。高翔的母亲早钻了被窝,说:“明天再想法儿,先睡觉吧。”
“这就是有些人想念的中央军!”老人说,“看起来,咱那儿子的说法,真对!”
他无可奈何的脱了衣裳,刚要睡觉,又听见张荫梧住的正房里吵闹起来。他爬在窗台上,贴着窗户纸听着。老太太也爬起来听。正房里来了什么紧急报告:“报告总指挥,东面十几里一带村庄,来了一小队汉奸,挨家抓民夫修路。”
“叫他抓就是了。”张荫梧的声音。
“有些乡绅来请求我们保护。”报告的人说。
“不要理他。”张荫梧说。
“弟兄们都愿意打。”报告的人说,“敌人兵力很校”“谁是我们的敌人?”张荫梧说,“告诉士兵们,谁和日本人发生了冲突,我就把谁枪毙。”
“这样我们会失掉人心。”报告的人小声说。
“混蛋!”张荫梧说,“失掉什么人心?你以为人心在我们手里吗?”
“假如那些人再向这边进攻哩?”报告的人问。
“那我们就再向西退却。”张荫梧说,“战略原则不能动摇!”
报告的人匆匆走了。
不到天明,张荫梧的司令部就从这个村庄向西退走,老婆子听见人马乱搅搅的从院里走完,合起手掌念了一声佛。
“可走了!”她说。
“日本也就要来了。”老人叹气说。
七十三
当各方面的条件成熟了,一二○师,用一个团吸引住敌人的主力,往死里拖,然后用全部力量包围上来,坚决、猛烈的歼灭了它。敌人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严重的阵势,它着急施放毒气,也没得逃过死亡。
战斗结束以后,虽然敌人还占据着一些县城据点,冀中区的局面和人民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地方部队经过这一次战争的学习和考验,也能够逐渐在各方面适应新的环境,壮大自己和保卫根据地。一二○师不久就奉命转移到山地去了。
春儿她们接到通知,学院暂时结束,张教官和变吉哥调路西参加文化工作,要回家准备一下,头两天先走了。春儿留在地方工作,她在区党委那里办好手续,想看看芒种,没有找见,就一个人回县里去。
整个的冬天和青年人一向迷恋的旧历年节,今年是第一次在战争中度过了。现在已经是春天,严冬的痕迹,除去披在春儿身上的破军装棉袄,就是在田野里也很难找到了。麦苗油绿并且长高起来了,很多雁群在大洼的麦地里啄食和过宿,在浅沙上留下连环的竹叶形状的爪印子。有的小桃树得天独厚,这样早就在一棵大柳树下面开花了,柳树长在一眼大井的旁边。田野里到处是驴马拉动水车的响声,改畦的妇女们倚着铁锨的种种姿态,黄雀在榆钱里穿动的尖厉的叫声。小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沙岗上翻跟头,姑娘们只穿着一身单衣,还觉得浑身躁热。在战争的空隙里,根据地的人民劳动生息,就是在黄昏黎明,谷垛底下,麦苗垄里,也不断爱情的追求。
晌午的时候,春儿走到安国县城南二十五里有名的大镇伍仁桥。还离北寨门很远的时候,春儿就听到了集市上骚动嚣乱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大粮食市那里的过斗的呼喊,牲口市那里的对蹄腿快慢的褒贬评价。这些买主和卖主,好像不是赶集做交易,而是进行着一场严重无情的斗争。经纪已经说好价钱了,因为一句话不合,卖主又抱住粮食口袋,不让过斗;或者是牲口已经牵在买主的手里了,卖主又搬着小牛的犄角硬把它夺回来。
自从敌人占据了一些县城,我们就把商贩动员到四镇上来。各处的抗日集市越赶越大,伍仁桥的四九大集,一到中午,就到处拥挤不动,各色货物一直摆到四下的大堤上来了。
安国城关有名的饭馆,像宴宾楼、宴宾园也打起游击,跟着农民到这里赶集做生意。南堤坡上有一家搭着席棚卖豆腐菜的馆子,生意最好。他们原来开设在安国南关药王庙对过,是一个山东老汉,因为老家遭了荒年,担着两只破筐来到那里,发财起家的,现在也转移到伍仁桥来了。老汉已经去世,儿子们全参了军,老伴儿只是坐在柜台上照顾着,掌柜的跑堂的全是家里的一班女将,年轻的女儿和媳妇们。这一班女孩子,长的都很好,在棚口掌柜的她家那位大姑娘,在大集日,密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穿一身十成新蓝布袄裤,一件洁白的护襟围裙,从领口接下来。她一边做着菜,低头注意着火色,一边又不住的抬起头来,用她那一对又黑又大又水灵的眼睛,看着在她家棚前过往的人。
春儿饿了,走进来坐下,因为钱少,只要了一碗素豆腐菜。那个掌柜的姑娘一直望着春儿,把菜盛好,叫她的一个小妹妹端过来。
穿得整齐的小姑娘两只手捧着一个豆青大花碗,里面的豆腐和丸子冒起了尖儿,汤上面浮着很厚的荤油。她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在木案上,一仄,还是流了一桌子。
“吃吧,同志。我姐姐特别给你加了油水。”小姑娘低声笑着说。
“为什么特别优待我?”春儿昂着头问,又赶紧低下头去喝汤。
“你说为什么?”小姑娘蹲在她的身边,说,“你从堤上走过来,我们老远就看见你了。姐姐和我说:‘这个女同志是个老八路,刚打了胜仗的,她要到我们这里吃饭多好哇!’”“你姐姐长得多好看,她有了婆家吗?”春儿问。“我早有两个小外甥了。”小姑娘说,“我们南关的家叫鬼子烧了,把我们赶到这大堤上来。”
听见姐姐叫了一声,她跑过去,端来一碟子热烧饼,说:“你为什么不要干的?”
春儿笑了。
“我知道你没有钱。”小姑娘拿起一个烧饼,放进春儿碗里,溅出很多汤儿。“这烧饼不要钱,是我们姐儿俩请你吃的!”
这一家人是多么值得留恋啊!春儿从大堤上跑下来,走得更高兴更轻快了。
在前面的道上,跑着一辆小牛车,赶车的是一个矮矮的身体浑实的女孩子。她穿一件褪色的宽大的红衭袄,卷着裤子露着腿肚。车上装着几棵大白菜,肥大得像怀了八个月孕的妇女,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还有几个又大又圆的红萝卜,不断的从车后尾巴蹿下来。小姑娘回头看见了春儿,就喊:“女同志,快赶两步,来坐车吧!”
她的声音很嫩很脆,难道是从小吃这些新鲜菜蔬的关系吗?
“我走得动呀。”春儿笑着说。
“我一个人实在压不住它,”女孩子说,“你上来,它就稳当了。”
春儿上去,和她并排坐在前车辕上。这头黄色的小孳牛,肥胖得油光发亮,两只小白犄角,向前弯着,像个“六”字。它感到了新增加的重量,小尾巴愤怒的害羞的摆动了几下,老实了。
女孩子把红山木小鞭压在腿下面,然后用一柄镰刀,悠闲的雕刻着一颗萝卜。她很快的把它做成了一个精巧的花篮儿。
这应该是春节前后的礼物。女孩子们把它挂在房梁上,里面种上麦子,等麦苗长高,萝卜缨儿也就开花了。过年的时候,还可以在里面插上一枝蜡烛,这萝卜就叫灯笼红。可是,这一个新年是叫日本鬼子给搅了!
“你是哪村的?”春儿问。
“过河就到了。”女孩子望前一指说。
七十四
春儿坐在车上想:今天竟遇到了这些个好心肠的人。自从参加工作以后,人们对自己都很好,难道也真的是因为自己长了个有人缘的脸蛋儿吗?
牛车很快就到了沙河的草桥。今天集日,桥头上挤着很多车辆,等着过河,看桥的老头儿,站在他那房顶和地面相平的小屋门口,和熟识的车夫打着招呼,又伸着手向远地来的车辆要桥钱。沙河里的冰块快融化完了,水流很大很急。草桥两旁压上了很多的土袋,桥桩顶上碌碡,防止摇倾,可是大车在上面一走,桥身还是颤动着,咯吱咯吱的响着。桥的两头,有两根高大的杉木,临时搭起来的军用电线,被河滩里的风一吹,发出很大的丝丝的声音。
车夫们正为抢先过桥争吵,堤坡上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战士,他全副武装,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手里斜举着一面小小的军旗。他那跑上堤坡昂头一望的姿势,使人想起黎明的时候,一只虎或豹爬上了一座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峰。他后边有一小队人,严整的沿着堤坡走过来,他们前进的沉重有弹性的步伐,就像连绵的山峰向前移动,流水的节拍也加紧加强了。
当领队的人走到桥头上,和看桥的老头儿说了几句话,老头儿就向车夫们喊:“把车往外靠一靠,叫同志们先过去。”
春儿坐的牛车,本来在很多车辆的后面,队伍过来,她们也看不清楚。
因为过河就可以到家,赶车的小姑娘也不太着急,她坐在车上,撕着白菜的烂叶子,探着身子喂她的小牛儿。
春儿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她在车辕上站立起来,望着这队过河的人马。
他们差不多是用力按住枪枝和弹药,在草桥上冲了过去的。带队的人站在草桥旁一只土袋上指挥着,春儿看清了,就从车上跳下来说:“小妹妹,我走着过去吧。我还要赶路呢!”
没等小姑娘答言,她就在人马车辆的中间插过,跑到草桥上喊:“芒种!”
带队的那人一转身。
“我们要调到山里去。”他低声的说,“我没想到在走以前还能看到你。”
“我到区党委那里打听你来,”春儿喘息着说,“他们说你们的队伍改编了。”
“这次战役以后,我升了指导员。”芒种说,“我们已经完全是正规军的建制。现在要到路西执行任务,你回家吗?告诉村里同志们,就说我走了。”
他的队伍已经过完,战士们在他和春儿的面前通过,都好奇的望望春儿,有的还做个怪样儿。春儿红着脸,芒种装做没看见。
“我不能也到山里去吗?”春儿着急的说。
“你向上级要求么!我们也许还要回来的。”芒种望了望她的眼睛,就转过身去,赶紧跑到队伍的前面去了。春儿沿着草桥的旁道走过来,跳过那些土袋,踏着翻乍起来不断绊人的秫秸。队伍过了河,就沿着南岸奔西方走了。
太阳已经被晚霞笼罩。
春儿站在河岸上,望着西去的队伍。河水翻滚着从西面过来,冲击桥身,向东流去。有一只刚刚开河就从下水航行上来的对槽大船,正迎着水流,全部紧张的钻进桥孔。她的感情也好像逆着大水行船,显得是多么用力又多么艰难哪!
芒种差不多没有回头。只有走在排尾的那个战士,春儿现在才看清他是老温,不知是真情还是和她开玩笑,不断的回过身来向她摆手儿,那意思是说:不要远送。
大车也陆续从桥上过来了。车一过桥,便像通过了一道险阻的关口一样,人马欢畅的奔跑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她。只有那个赶着牛车的小姑娘,坐在车辕上,摇摆着腿儿对春儿笑:“你这赶路的可好,天快黑了,还站在这里!你骗我,和你说话的那是谁?”
“一个认识的同志。”春儿含着眼泪说。
“还坐上来吧,”小姑娘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把车停住,“今天不用走了,就宿在我家里,和我做伴儿。”
春儿说可以赶到家,就和小姑娘告别,一个人走上那条奔东南方向的小路。夕阳在沉落以前,鲜艳得像花的颜色,春儿再回头西望的时候,它已经完全钻进山里去了。春儿想:芒种他们今天晚上,如果顺利的话,也可以赶到山里去的。在经过平汉路的时候,一场战斗也是避免不了的。她觉得她和他不是一步一步、而是两步两步的分离着。
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她的心不断的牵向西面去。路上行人很少了,烟和雾掩遮住四野的村庄。在战争环境里,这种牵挂使她痛苦的感到:她和芒种的不分明的关系,是多么需要迅速的确定下来啊!
当她走到子午镇村北的横道上,遇见了一个一边走一边发着哮喘的女人,是变吉哥的老婆。她手里拄着一根在路上拣起的干树杈,怀里还抱着一堆细小的干树枝。
“你这是到哪里去来?”春儿问她。
“学了学新兴样儿,”那女人又喘又笑的说,“送郎上前线。
你哥哥要走西口,我这老婆子也难留。”
“变吉哥动身了吗?”春儿问。
“信上插着三根鸡毛,要不我是叫他和我耩上地再走。”女人说,“反正他干活也不中用,还是俺娘儿们自己遭罪自己受吧。”
“你送到他哪里了?”春儿问。
“送到他刘家大坟那里,我捎着拣了点干巴,春天就是柴火缺。”女人说,“唉,我到他家里十几年,他出外像是上炕下炕,什么时候送过他?他到山里也不是一遭儿了。过去是给人家画庙,这回是抗日工作吧,也不过还是画个画儿,编个剧词儿,也没有长进多少!”
“那你为什么还送他这么老远?”春儿忍不住笑了。“是为了那么一位客。”女人说,“你哥哥说是他的老师,一块到路西去的。老师来了还不算什么,后边又来了一个师娘,一个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