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血-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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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喃喃自语着:“弟兄们,你们还好么?”
“还好么?!”他提高了一些声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在石洞里回响着,听着自己的声音,他才觉得充实一些。他渴望倾听声音,哪怕是原的声音,虽然,他听不懂原说的是什么,但通过原的神态和手势,有时他还能明白一些原所要表达的意思。通过交流,他觉得原逐渐真实起来,看原的时间长了,也不觉得原是丑的,她是个女人,很健壮,生命力很强。
有时他又想,像原这样的野人只因为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不同,才和正常人有许多不一样起来,如果让他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也许就会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头几日,他很不习惯原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他也同样不习惯在原的面前赤身裸体。有几次,原出去了,他走到洞外,用几片肥大叫不出名的树叶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一来他觉得安全了许多,也可靠了许多。原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这个样子,先是不认识似地愣愣地看着他,接下来,她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扒掉他身上这些装饰,他又变得和原一样了。这时的原看见他,便显出一副很快乐的神情,在他的身边又跳又蹦的,嘴里发出类似唱歌一样的声音。这时原的神情显得单纯而又美丽,她的样子,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夜晚来临的时候,两人躺在石板的细草上,洞里“哔剥”地燃着松枝,原一会偎在他的身边,一会儿又学着婴儿的样子在细草上爬着,嘴里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起初他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后来,从她的眼神里和动作中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要生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
那一刻,李双林感动了,他们的语言虽不相通,但人类的情感却是相通的,首先,他们是人,然后才是男人和女人。有时李双林自己想得很远,若干年前,也许人类都是这么从山洞里一代又一代地生衍繁殖,最后走出丛林,种庄稼,建房屋,到后来,就有了村庄和城市。李双林没有读过更多的书,但有关祖先的一些知识他了解一些。原现在的生活,无疑就是他们祖先曾生活过的。
想到这,李双林就很激动,原在他的眼里已经不是愚顽的野人了,而是一个女人。
原是个直率的女人,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只要自己高兴了,便向他求爱,得到了他的回应,她就快乐得要死要活,一旦遭到了他的拒绝,她就显得黯然神伤。但只一会儿,她又快乐起来,学着婴儿的样子,在爬行、打闹和玩笑。
有时,李双林也被她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她累了疲了,便偎在他的身边,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前,似乎她的腹中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她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有时她还会扳过他的头,让他把耳朵放在自己的腹上去倾听,直到她睡去。
有几次在睡梦中,他发现他们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眼前这样一幅景象时,他自己都感到很吃惊,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发挥着作用,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相互温暖着,慰藉着。
只要天一亮,原就醒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已熄灭的火,然后烤熟昨天猎获到的食物。每次吃饭时,她总是把最好最大的食物分给他。
原的食量大得惊人,吃得也很快。有时吃上一两块他就饱了,原以为他还会需要,便拼命地往他的手里塞烤好的食物,直到他不停地摇头,并用手比划自己的肚子已经盛不下了,原才罢手。
吃完食物,原便背着弓箭出发了。
洞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不停地往火堆上扔着松枝,松枝“哔剥”有声地燃着。这时,他深深地感到一种孤独。他真想找人说说话,在这样的丛林里,在山洞里,谁会和他说话呢?他显得很落寞,也很无奈。
于是他就自言自语:“营长,你们还好么?”
“走吧,往前走吧。”
“我李双林没法再随你们走了。”
说到这,他的喉头哽咽了,他真的抽抽噎噎自己独自哭了起来,哭泣了片刻,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变得这么脆弱。
无聊的时候,他会走出山洞,外面的丛林是亮晃晃的。他坐在草地上,向远处望着,他望得并不远,目光落在不远处,便被丛林遮住了。
他低下头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头发,头发已经疯长到了他的肩膀处了,他对自己的头发感到吃惊。他拿过刺刀,抓过头发,一下下割着,终于,他把头发割短了。向前走了不远,他找到了那个水潭,这个水潭是原每天都要来这提水的地方。
他在水潭里看见了自己,自己的头发被割短了,可胡须仍然很长,他又用刺刀把胡子刮掉。他趴在潭边,痛快地喝了一气水,又用水洗了自己的脸。
接下来,他坐在了一棵树旁,他背靠着树望着远远近近的丛林,突然,他产生了想喊一喊的冲动,于是他就喊了。
“嗬——嗬——嗬——”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又找到了以前的力气。他更大声地喊:
“有人吗?——”
声音在树丛中回荡着。
“有人吗?——”
他又喊了一声,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下去,他要憋出神经病来了。
半晌之后,寂静使他产生了恐惧,他站了起来,一声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李双林——”
“李双林——”
“李双林——”
……
一直喊得气喘吁吁,连声音也嘶哑了,他才停了下来。他大张着嘴喘息着。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人说。
他开始盼望原早些回来,你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迫切要见到原。
于是他就喊:“原,原,你快回来。”
原。是他对她的称谓。
“原,原,原……”
他呼喊着,等待着。
牛大奎孤独了,牛大奎后悔了。
他没有料到,这一留下便再也走不出丛林了,那些日子,他疯了似的在寻找着他的仇人李双林,可连李双林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后来他就想,找不到活的李双林,死的也行,可他找遍了山山岭岭,又是一场空。
牛大奎漫无目的地走在丛林里,莽莽丛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空洞、迷惘,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饥饿了,而是因为孤独带来的恐惧。在他们一起行走在丛林里时,他没有这样的恐惧,他原以为离开队伍,自己便自由了,十二天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不是小错,而是大错特错。
大部分时间里,他躺在自己搭的小窝棚里,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和身边的一只虫或一只飞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与这些渺小的昆虫共舞着。
他恨李双林,但已不是对仇人的那种恨了,他恨李双林让自己留在了丛林里,如果没有李双林他一定不会独自一人留在丛林里,还会和队伍一直向北行走,即便是死了,他觉得并不可怕。自从被强迫着拉到了队伍上,便和战争、死亡打交道,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自从进入丛林后,死亡更是家常便饭,今天活得还好好的,明天这个人也许就躺下再也起不来了。司空见惯的死亡,使死在牛大奎的眼里失去了恐怖,变得如做梦一样的平常了。
此时,摆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死亡,而是可怕的孤独,是由孤独带来的恐惧。他也想过单枪匹马地走出丛林,可那只是想一想而已,谁知前方还有多少丛林,几个月来,他所走过的丛林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丛林比死亡更可怕。
他梦游似地走在丛林里,行走使他的思维空洞而又麻木了,他要寻找,不寻找又让他去干什么?于是寻找李双林成了他在丛林里生活下去的目的了。他梦游似地寻找着。
牛大奎一边寻找一边呼喊着李双林的名字,他由原来的呼喊,变成后来的喃喃的低语了,李双林的名字在他的嘴里仿佛已不是仇人,而是亲人了。他一路念叨着,一路走下去。
有时,他为了使自己充实起来,不时地故意弄出一些响声,他拉着枪栓,嘴里说着:“兔崽子,看到你了,看你还往哪里走。”这么说完,他朝着自己前方的假定目标走去,自然什么也没有,过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似乎一个孩子在做游戏。
这使他想起了小的时候,一个人走夜路,周围漆黑一团,因为害怕,便大声地弄出声响,因为害怕连头也不敢回,一路走下去。
他现在的心境,竟和小时候走夜路没什么区别了。
他躺在小窝棚里,总是似睡非睡,大脑仍没休息,觉得自己仍在丛林里寻找着,这次他看见了〃奇〃书〃网…Q'i's'u'u'。'C'o'm〃李双林,李双林背对着他正在艰难地往前行走着,他又惊又喜,扑过去,李双林回转身冷冷地看着他。
李双林说:“你来干什么?”
他说:“我,我是来找你的。”
李双林就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那时他的心情真是又惊又喜的,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李双林说,他不再孤独了,他有了一个伴了,一切都不那么可怕了。
不知什么时候,牛大奎清醒了,清醒之后,对刚才似梦非梦的那一幕感到脸红、后悔。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李双林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兄长,我要亲手杀死他。
这么想过之后,他的心里稍许踏实了一些。他坐在窝棚里,有时又想:要是真找到李双林,该怎么杀死他呢?他一点也不怀疑有足够的能力杀李双林,他要让李双林死个明白,不能一枪就崩了他,那样太便宜他了,他要把李双林绑在树上,然后一刀一刀地把他剐了,这一刀是为父亲的,另一刀是为哥哥的,然后就是为自己的了,他要一刀刀地把李双林剐死,这
样才解他的心中怒气。
可李双林在哪里呢?难道李双林插翅飞出了丛林?
想着,想着,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似睡非睡之间,他朦胧地听见,有人在呼喊,是人在呼喊,似乎他还听到了李双林的名字,听到这,他又猛地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结果又安静了下来。他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梦幻感到好笑。他复又躺了下来。
“牛大奎——”他喃喃地叫了自己一声。
“牛大奎——”他又叫了一声。
他呼喊着自己,寻找着自己,半晌之后,他彻底清醒过去,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了一跳。
突然,他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止住了哭泣。他无法也不能这么呆下去,这么等下去无疑是等于死亡,他要寻找,寻找李双林成了他生存下去唯一希望。
附近的山山岭岭他已经找遍了,他坚信李双林不管是死是活,仍在这片丛林里。他这么想过之后,便从树上滑下来,他又检查了一遍枪,此时枪成了他唯一可以得到慰藉的伙伴,有了枪,他孤独的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解脱。他又仔细检查了压在枪膛里的每一粒子弹,黄橙橙的子弹,让他感受到了实在。
他向前走去,枪扛在肩上。他怕自己迷失了方向,一边走,一边在路旁做了记号。他不怕丢失他在树上搭建的小窝,在丛林里,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安家,况且,自从他走进丛林已
经没有了家的意识,但他仍不愿意让自己迷失了方向,他搭建的小窝是他和高吉龙分手的地方,由此向北便是他们走出丛林的目标,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方向,他的心里才残存着一缕人间的温暖。他无法判断出,由此向北是否能走出丛林,不管怎么说,北方有他的家园,走出丛林,越过山,跨过水,那里就是中国地界了。中国有他日思夜想的家园,在东北奉天城外有他魂牵梦绕的亲人。
一想起家,他的心里就乱了,他还有母亲。哥哥被强迫着抓进了军营,后来死在了丛林里。父亲也因逃跑而被杀。家里只剩下了老母亲。他们一入军营便和母亲断了音讯,母亲现在怎样了?她老人家还活着吗?他知道,他们东北军一入关,整个东北便沦陷了。母亲是死是活他不得而知。想起这些,他的心似被刀剜似的疼了起来。
他一路想着,一路走下去,远近的景物都是一样的,他走了一气停了下来,再向四下里看时,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了,仿佛又走回了原来的地方,他知道这是一种错觉,无边无际的丛林,走到哪里都别无二致,眼前这种幻觉,使他感到浑身发冷,这种寒冷来自他的心里,说是寒冷,其实是一种恐惧。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不知是几月份了,丛林里的气压很低,压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到处都很潮湿、闷热。丛林仿佛是一张厚厚的网,厚厚又沉沉地笼罩了他,他恨不能用刺刀把这张“网”撕破一个洞。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他听到了前边不远处的树丛在响,他惊了一下,马上就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