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飞当归-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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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梓鸢还不见妫珩的身影,也未见任何下人来说明情况。纵然梓鸢有再多的不耐,也不愿去声张。妫珩约自己一叙,必定是已知自己的身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想不透到底是如何暴露了自己,梓鸢也不愿落人口舌,落了下风。
何况如今这船上,没有一个梓鸢可以亲近的人、没有任何能够陪着絮叨解闷的人,便是不耐回房,也没有人和梓鸢说些体己话,也没有人可为她出谋划策,还不如在这甲板上看看风景、吹吹江风。和些水鸟相伴,也是件未曾尝试的乐事。
怕是坐得久了,梓鸢渐觉有些凉,刚想回头寻个侍女取件披风,肩上就被覆上一件男子的水田披风。
大秦民风开放,可男子替女子披衣,也是过于亲密的行为了。何况是未曾谋面的陌生男女?这一思量,来人便显轻佻了。
按捺下心中的羞恼,梓鸢抬眼看去。虽早有心理准备,也见惯了父亲和兄长那般容貌出色、气质上乘的男子,梓鸢一时也为来人的风采感到惊艳。
一围玄色大氅,内衬一身红衣,腰间一抹朱红卷云纹腰带,一方血玉坠于其下。一头黑发以羊脂玉绾起,三千青丝和江风纠缠不舍。那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清波荡漾的桃花眼,一时让男子的英气中添了一分多情。高挺的鼻梁下两片轻薄的唇如被江风染了口脂,朱色温润,在一拢红衣的映衬中也不显黯淡。而那唇角轻扬时隐隐显露的梨涡,让原本矜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纯真。
年少时,梓鸢曾见过妫珩,那时就已惊为天人。如今,眼前的男子眉目舒展,依稀还有从前的影子,颜色却更甚少时。在官场的摸爬滚打让他平添了几分深沉圆润,过去的锋芒也被收敛得干干净净。
似是习惯了他人初见时的反应,男子轻笑,走至梓鸢对面的位置就坐,抬手端起桌上的壶,为两人沏上热茶:“妫珩让小姐久等了,就以茶代酒,敬夏小姐一杯吧。”
梓鸢失神不过一霎。她望着眼前温润有礼的男子,尚分不清是敌是友,就被对方一句道出她的身份。这先声夺人,一下就让梓鸢落了下乘。心中苦笑几声,她托起茶杯,一口饮尽。
“他乡遇故人,可喜可贺。”妫珩又满上两杯茶,抿上一口细细一品,尝到那一点甘甜,才抬眼直直望入梓鸢眼中,“夏小姐此时怕是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对吧?”
梓鸢自京城出发,至徐州以前,一直乘着自家的船,直至在徐州遇上水祸,她被人救起,身上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已随着船的沉没沉入水底,除了那自小贴身带着的玉佩。谁知,那救她的船家,谋的是不法之財。当她被夺去颈上的玉佩,和一帮面容枯槁的十四五岁姑娘一起被关于阴暗的船舱时,她以为未来的几十日都要被困于那散发着朽木味的地方。如若不是恰好遇上妫珩,一船的少女也不知命归何处。
在这之前,梓鸢都未曾听闻妫珩的船与自己的一路,也不曾在被救后跟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
“小姐不用提防我,先看看这封信吧。”梓鸢狐疑地接过妫珩递过来的一封信。只见信笺上是夏氏的家徽,那“鸢儿亲启”四字可清晰辨出是自家兄长的字迹。
经历了天灾,失去了依靠,如今孤身一人的梓鸢霎时间有些热泪盈眶。且不管这信是真是假,就这足以乱真的字迹就足以抚慰她。
紧紧捏着信纸,轻轻抚过那信封上的字和家徽,沉默半晌,梓鸢抬起头来已是一脸平静。
“既然有兄长的家书,梓鸢自然是不会怀疑公子的。”梓鸢托起茶杯,细抿一口,“公子以后随兄长唤我梓鸢便可。”
妫珩微微一笑,眉眼间熠熠生辉:“能得到梓鸢的信任,是珩的荣幸。”
“听闻梓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愿和珩下一盘棋?”他捏过一枚黑子,看似随意地落下。
“那些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奉承父亲的花哨话,公子又何必当真?”梓鸢缓缓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脑子却在飞速转动着。
虽然早就知晓妫珩和自己的兄长是好友,可是官场上的人,心思难测。若这妫珩真可信,两人同去通州,兄长让妫珩照应自己也是合理的,可梓鸢却未曾听兄长提及此事。妫珩手里的这封信实在诡异。况且妫珩和父亲分别为一朝右相和左相,政见向来不合,哪知这妫珩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此人,要防。
第3章 异路人()
“梓鸢怕是过于谦虚了。满京城谁人不知右相的千金通五经、贯六艺?夏柯也和我们这帮好友说过不少夸赞你的话。梓鸢的意思是,传言不实,令兄的话也不可尽信?”把玩着手里的黑子,妫珩闲闲抬眼。
“还是说,鸢儿不愿与珩对弈?”
这人说话怎生如此直接!梓鸢心里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颇为平静。
听闻妫珩温润内敛,不曾想行事说话竟如此张扬直接。且不说那一身红衣,玄色大氅不减其半分肆意,便是那一句句咄咄逼人,也不见眼前人有一丝一毫的圆润。
更别说被贬的抑郁不平。
如若不是曾经亲眼见过妫珩,也知妫珩被贬通州,只怕梓鸢要怀疑这人是真是假了。
这问话,若梓鸢应一声“是”,兄长又该如何在朝廷立身?
若应一声“不是”,那自己方才的推脱,便是故作谦逊了。
“公子说笑了。相交多年,家兄的为人想必公子已了然于心。至于那些夸赞梓鸢的话,”梓鸢为妫珩满上一杯茶,“公子拣着听便是。”
“鸢儿觉得我该如何拣着听?”男子起身,凭栏远眺。衣袂流动间,自有一份潇洒。那一声“鸢儿”,唤得那听入心里的人身子阵阵发酥。
“那些说鸢儿冰肌玉骨、容色迫人的话,如今眼见为实,不可不信。而那些说鸢儿智谋过人、机敏灵变的,又有几分虚、几分实?”
妫珩着眼前的女子。不,“少女”应更为恰当。
螓首蛾眉,一双凤眼眼底清澈,眼尾狭长。肤若初雪,薄而透;鬓发如漆,浓而柔。檀口皓齿,领如蝤蛴。如今尚未十五,还未至绝色。待到年岁见长,这一身气质涵养只怕更是难以收敛。
重臣之女的贵气、世家大族的矜持、少女特有的一分青涩在她身上交融,举手投足端庄大方,气度浑然天成。这样的少女,让船上的时光都变得安然恬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悄然平复。
事出突然,她又较一般女子高挑,船上并无合身的衣服。此时,她一身青衣,沏水奉茶间那窄袖上提,现出一截皓腕,那袖口内侧的“妫”字乍隐乍现。那一时的从容淡定,又像小户人家中知足待嫁、侍候双亲的闺房女子。
“梓鸢自小便被养于深闺,不曾见过大风大浪。”说话间,梓鸢已放下手中杯盏。抬眼时,那眼底的锋利给她一身的从容温和割开了一道裂缝,让面对天子的盛怒也淡定自若的妫珩心微微一动,如被小巧的铲子一挖,松了土,有什么东西就待破土而出。
“那些尔虞我诈梓鸢也在府中经历一二。但跟在朝中沉沉浮浮的父亲和兄长比起来,自然是不足为道的。”
她看向那被潮水冲击拍打的江岸,连声音都似变得渺远:“梓鸢奉行的,不过是那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
端坐的少女面容沉静,便是那被风扰得不得安宁的乌丝也激不起她眼中的半点波澜。只有那乍现的锋利和妫珩记忆中的少女一点点重合,让妫珩明白自己不曾出现错觉。
垂首低笑,翩翩公子俯身替脊背瞬间僵直的少女拉了拉快要滑落的披风,又拉过系带轻巧地绑了个结。骨节分明如竹的手指不经意在少女下颌滑过,让少女还未感受到温度就已生生惊起一身冷颤。
不管面上看去多淡定,她也不过年未及笄,除了自家兄长,就从未与其他男子如此亲近。这时,早已羞得玉指微颤,若非父母从小的指导教育让她遇事三思,只怕一巴掌早已招呼到男子那带着揶揄的脸上。
“江上风大,鸢儿身子娇贵,就先回房歇着吧。过会儿人多口杂,被多舌的人看到了,传出去就不知会变成什么让鸢儿羞恼的话了。”男子直直地望入少女眼中,言罢起身,调笑的神色敛起,顿时又变回那个温润清俊的男子。
眼角撇见少女捏紧了拳头,白生生的一团,很是小巧可爱,他转身行至船舷,身后蓦然传来“嗒”一声清脆的落子。
梓鸢起身,端端正正地朝背对着自己的妫珩行了一礼,转身向舱内走去。
她没有立即回房。方才妫珩那句“人多口杂”让她更清晰地明白,自己如今就是那笼中鸟。
一日没有摸清这船、这人,就一日不能安心。
还没走近第一间厢房,那厢房的门就自己打开了。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走了出来。芙蓉脸,远山黛,慵来妆,娉娉婷婷,身姿袅娜。只那神色平静中又着了点焦急,不知发生了何事。
是和梓鸢同时被救的一位姑娘。
这船上除了妫珩和几个幕僚,只怕都是下人,本就不需多少女子的华服。且妫珩又是被贬至通州的,行程紧张,行事不宜大张旗鼓,这船上自然不能和一般的官家船相比。
可这女子身着素净的浅紫衣裳,也不见半分寒碜,反而如不慎落入困境的官家小姐,更惹人怜惜。
这般人儿,只怕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而这脂粉,也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梓鸢深知被困时不可能藏下任何东西。那这些脂粉只能是从这船上的下人那拿的。精心打扮,又是为何?
为了妫珩?
想到这,梓鸢顿觉恼怒:妫珩就像生来便是个到处招蜂引蝶的人。今日那番让她面红耳热的举动,只怕他不止对一人做过吧。
一时,不管那迎面走来的女子为谁着妆,梓鸢心下都有些不舒服。
可她从不是把自己的心思摆在脸上任人观赏的人。深深纳一口凉气,梓鸢压下心头的燥郁,向那女子扬唇友好一笑:“姐姐这般着急,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那女子似是未曾注意到她,听到声音,才脚步一收,在梓鸢面前两步远生生停下,回以牵强一笑:“妹妹多虑了,我不过是听说这江上朝霞颇为壮观,想去看看罢了。”
“这时辰怕是有些晚了。”梓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女子,又伸手牵过她的手,“姐姐若有兴致,不如与我一道在船上走走?”
“那等明日吧。我近日有些头疼,怕是前些时日受了风寒,还是先回房里歇着吧。”女子说罢,又细细端详了一下梓鸢,“妹妹这几日也是累了吧,不如也先歇歇,莫受了寒气伤了身子。”
“好,梓鸢先谢过姐姐的关心了。”看着女子回到房中,梓鸢细细回想这女子的一举一动,心中不安渐长。
“公子,夏小姐去厢房找其他被救的女子了。”
男子端起桌上的茶壶,昂首饮尽壶中凉透的茶。视线滑过棋盘,眼底就浮上了一层浅薄的笑意。
朝霞从水天交际爬来,一寸一寸染红了江水,抖落了阴霾。
这处事留三分余地的特点倒是随了她的父兄。
和他都不是一路的。
第4章 番外 初见(珩)()
妫珩初次见到夏梓鸢,是在夏府。
那日是小雪,恰逢京城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妫珩刚被升为右相。夏柯邀三两知己去夏府赏那新得的和田玉,顺便庆祝妫珩升官。
喜事、温酒、新雪、美玉,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叹道:再添个佳人就美满了!
妫珩摇头轻笑,也不管一帮嬉笑胡闹的好友,起身出门去散散酒气。
许是盼了许久的雪终于来了,夏府的小辈颇为兴奋。在夏柯的东院,都能听到孩子的玩闹声。满目银装顿时也染了几分火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几声啜泣,以及一把辨不出年龄的女声。之所以辨不出年龄,只因这声音还很是稚嫩,但那腔调气度,却不是一个普通孩子能有的。
东院说大不大,但就恰好容得下一台戏,和一个观众。
妫珩站的地方确实巧妙。戏在那亭子中开锣,而他就在那亭右侧的假山后。背对着他端坐于石凳上的女子、正对着他掩面而泣的少女以及两人身旁的那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子,都恰恰收入他眼底。
妫珩并非如此无礼之人,只是不管是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走,他都势必离开藏身的这一死角,打扰到那亭子上的四人。只怕那时场面会更尴尬。
“姐姐可是在怨我让你难堪?”方才说话的,原来是那背对着妫珩端坐于石凳上的女子,看那身量,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