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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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安排一份好工作。
大队做不了主,又请示军区,萧顾问发下话来,愿意退学的给予批准,就地复员。接着这股风,有几个家庭条件较好的,复员后能够顺利安排工作的,也都摇摇欲坠,又陆续退了三个。
但这股风很快就被刹住了。
韩陌阡在政治课上宣布,可以退学,但不提倡退学,大家都是军人,应该培养自己的毅力,军人应该以军人的方式标定自己命运的标尺。目前决战尚未开始,胜负未见分晓,就先丧志,不是军人应有的姿态。
如此以来,军心稍微稳定了一些,剩下的五十七个学员,看来是铁了心要参加最后的角逐,直到决定性的冲刺结束。
这就看出“勇气”了。用韩副主任的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长城,无论是雄踞一方还是被打下阵来,都问心无愧了。
韩陌阡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到七中队查铺查哨。薄薄的月光融进薄薄的冰碴上,轧出轻微的响声。进到屋里,先查看一番门后巨大的老虎灶的火眼,看看是否堵死或者过于旺盛,将灶边正在烘烤的棉衣棉鞋翻个个儿,再仔细看看通风窗挂钩是不是挂好了,角度是不是合适,有没有雪花飘进来,最后才揿着电筒一个个床铺照过去,帮这些年轻人掖掖被子,摆摆睡姿。
韩陌阡熟悉这间宿舍,就像他熟悉那一摞厚厚的档案。那些档案是这间屋子的脚本,而这间屋子这是那些档案的舞台。
屋里弥漫的永远都是浓厚的热气,夹带着汗腥味儿和从雄性人体的毛细血管里开放出来的血腥味儿,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男生宿舍。但是,这个男生宿舍和别的男生宿舍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这不仅是炮手们歇息的地方,还是炮兵作战原则和战术思想的仓库,你轻手轻脚地走进这间屋子,便走进了由年轻的梦幻编织的网络。每当夜深人静,你以为四面雪白的墙壁上仅仅是炉火映照的玫瑰色吗?不,那上面反弹的全是生命的光芒,是青春的激情,是对于未来的多层次的构思,是一张张关于生命运转方式的生动图像。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些人将成为几十个司令部的核心,也将是几十个家庭甚至是家族的核心。上帝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但这一切都埋藏在土地里,依靠土地吃饭的绝不仅仅是农民,就连原子弹也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而现在,这块小小的土地正在生长着一些既抽象同时又很具体的东西,那就是——军官的智商,军官的才情,军官的坚韧,军官的严格,军官的原则性,军官的敏感性,军官的想像力,军官的自控力。
有时侯,看着一张张熟睡的或装睡的年轻的脸庞,看着这些脸庞上呈现的沧桑的表情,韩陌阡的心里也会涌上一阵感慨。
好啊,这些人真是撞上时候了,真的像一截截生钢坯子,被放进了时代的炉膛里,一次又一次地冶炼锻打。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能够进入到这所炉膛的,能够继续留在这里接受更猛烈的冶炼的,都堪称是好材料。这里将使优秀的更加优秀,卓越的更加卓越。金子之所以是金子,就是因为它的体积小而比重大。尽管,他们中最终还将有部分人会被淘汰掉,但他们绝不是渣滓,凡是能够坚持到底的,就不会是渣滓,他们甚至也不是次品,他们只是在优秀的平方构成的阳光下稍逊一筹,他们同样优秀,只不过他们不是优秀的平方。但是,命运最终将毫不留情地要把他们排斥在炮兵军官的行列之外了,他们最终要成为在高温冶炼下锻造的副产品,在未来的岁月里,在另外一些领域,他们能不能继续优秀,只能让时间来做结论了。
而在此时,韩陌阡则坚信,他们应该是卓越的。
三十五岁的韩陌阡有时侯走在路上也会想,他所从事的事业同样如履薄冰,做人的工作是多么艰难而又多么危险啊,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就会出大问题。短短的半年多时间,他终于发现了,这项事业的确是随着他生命同时到达的艺术。过去,他甚至还曾经对思想政治工作这个概念不以为然过,认为是务虚,而当他终于成为一名政工首长之后,他越来越体会到,没有比这项工作更实在的了,这是进入人的心灵的工作,这真正是关于人的艺术。在他三十五年的经历中,他发现其实正是在N…017,他才最大限度、最充分地燃烧了自己,他在矫正着他们,他们也在烤灼着他。像锤子和铁的关系,他锻打和磨炼他们,他们也反过来锻打和磨炼他,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也就会有多大。他要求他们做到的,他必须首先做到,他也是七中队的一个学员,一个年纪比他们大、阅历比他们丰富、思想比他们成熟的学员。他就是在对他们的苛刻要求中更加明确和成熟了自己的原则。他们在成熟,他也在成熟。他作为一个政工首长的形象,就是在他们的注视和效仿下一步步地立起来了。
自从来到N…017,他没有回W市一次,他的妻子——被他视为同志式的妻子林丰也曾给他写过几封同志式的来信,表示支持,要他注意休息,同时向他汇报了祝小瑜和儿子韩大江的学习情况。他也给妻子写过几封比同志式的情感要多出一些温情的回信,对妻子的态度予以表扬,对妻子给予祝小瑜的爱护表示了同志式的感激。仅此而已。他向萧顾问表过态,不把七中队安安全全地送出N…017大院,他就坚决不休假。事业为重这个说法在多数人那里都是虚的,都仅仅是说法而已。而在他韩陌阡这里,不再是“而已”,却是实得不能再实了。对于这一点,恐怕还不能完全用“奉献”、“职责”之类的概念来解释,最好的解释其实是很简单的两个字——热爱。他是真正的“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
他不仅仅是在做他份内的这份工作,他更热爱他的事业——这确凿无疑是他的事业,而且还是他生命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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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
她的思想在黎明前出发了。
一路上,她看见了星星、晨曦、山峦、森林和河流。她轻盈的身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越过千山万水,从那座老迈的朔阳关的上空掠过,无声无息地到达N…017,轻轻地落在他的枕边。可是他没有被惊醒,仍然在酣睡——他好像十分疲倦了,以至于连伟大的爱情君临于耳畔之际竟浑然无觉,依然我行我素,十分世俗地闭着双眼,享受着生理的片刻舒畅。
在那一瞬间,她有想哭的感觉。她痛恨他的麻木,尽管她知道这麻木是伪造的。
然后她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春雨霏霏。
她惊异于自己还能心平气和地睡懒觉,还会做出这样一个情意绵绵的梦,尤其令她惊异的是,这绵绵情意还是落在他的身上。
她怎么会爱他呢,怎么会把这样一份情感同他联系在一起?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啊,他甚至还是一个不健全的人。因为他对她的温情居然熟视无睹,居然装蒜。
她只是对他感兴趣,因为她永远不可能熟悉他,所以她就要永远对他感兴趣。她曾经像研究猴子一样地研究他,她像在动物园里抛掷食物引诱猴子那样引诱他,她试图通过解除他的道德武装而解构一种人生原则,试图通过俘获他而俘获某种信仰。但是,她的一切把戏都在他铁面无私的冷峻中土崩瓦解了。
于是她又不得不学会仰视他。
毕竟,他除了让你痛恨以外,并没有多少让你讨厌的地方,那你就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俗不可耐的人啊,有多少低级趣味的人啊,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俗不可耐和低级趣味,仍然津津有味恬不知耻地活着,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忙忙碌碌,为自己的利益不厌其烦地增砖添瓦,企图活得更加长久,全然不顾别人的厌恶。他们像丑恶的虫子一样遍布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只要你举起眼睛,就能看见他们那污浊的身影——譬如她的丈夫康平。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妻子,但她没有料到她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好丈夫。韩陌阡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韩陌阡是一个好男人。康平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男人,甚至压根儿就不算男人。
康平居然敢提出来同她离婚。他不仅制造了一个她和黄子川的莫须有的绯闻,甚至还搬出了她和韩陌阡的历史往来。其实,他早就偷看她的日记了,早就知道她对“老阡”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但结婚三年多,他没有走嘴说出半个字,这就可见城府之深了,也可见包藏祸心之大了。她在行为上没有实质性的把柄,而他本人却在近三年内先后同六个女人保持秘密来往,其中还有一个女人为了逼他离婚而上演过自杀未遂的丑剧。
可——笑!这是荒诞造成的可笑。
她终于明白了,他那貌似憨厚的眼睛,当初是因为慑于萧天英的威势才变得闪烁不定。而如今,萧天英不仅没有当上司令员,还退居二线了,而康平的老爹则由副参谋长提升为副司令员,接替了萧天英的常务副司令员工作。他无需再对她百依百顺了。
想想看,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啊,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荒谬的伏笔,她居然成了政治缔缘的受蒙蔽者,并且同样麻木不仁。
她老是怀疑,自己从根本上就是一个来路不明人物,生活中有那么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有那么多解不开的谜。她不仅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对自己的现在依旧茫然,而对自己的将来同样茫然。她以为她是坚强的甚至是强悍的,但她一次又一次发现,有一股她绝对无法想象的强大的力量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决定自己的职业,无法决定自己的情感,无法决定自己的配偶,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好恶。十六岁参军的时候,她的父亲要征求(实际上是听命于)萧天英的意见,参军之后从事什么职业,她的父亲同样还是要征求萧天英的意见,跟什么人恋爱,不仅她没有权利选择,那个被她称之为父亲的人也没有权利选择。如今她提出转业,她的父亲毫无作主的可能,还是要以萧天英的意见为意见。萧天英说个不字,她就得老老实实地把军装继续穿下去。
至于婚姻问题,更是萧天英大手一挥就决定了的,萧天英把巴掌往桌子上一拍,说,我看康平不错,正经人家,革命军人,行!
于是就行。
现在萧天英又拍巴掌了,一巴掌把桌子上的茶杯拍得乱蹦,吼了声:鼠目小人,流氓成性,离了他!
于是就离。
到底是将军啊,胜败乃兵家常事,聚散亦人之常情。可是感情呢?好像也没有多少损伤,不像寻常百姓之家把事情看得重如泰山。现在认真起来,她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开发出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没有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向来蔑视“爱情”。
然而,她到底还是发现了自己的怅惘。没有悲欢离合的伤感,只有怅惘。在这场荒诞的聚散中,她毕竟还是有损失的,丢了一件衣服还心疼呢,何况是丢了一个男人?
她当然有理由缅怀韩陌阡。
女人是一撇,女人天生就需要一捺支撑。一撇加上一捺才架起一个“人”字造型。传说造物主宙斯最初造出来的人是个圆球,有四条胳膊和四条腿,后来为了人类行动方便,便将他们分为两半,使他们只拥有两条腿和两条胳膊,然后再像搅拌沙子一样地将他们搅拌开来,人类于是就永远地处于寻找之中,竭尽全力地企图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然而,这种可能性已经十分渺小了。在茫茫人海里,大家的面孔都是差不多的,你作为一个女人或男人,每个男人或女人都可能是你的另一半,然而你真正的另一半却只有一个,你找到他或她的可能性趋于无穷小。于是你最终要放弃寻找,遇上个差不多的,地位、学识、品德、形象……等等,似是而非,不管他或她究竟本来是不是你的那一半,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了则不过,则拉倒,则去他娘的。
夏玫玫的后悔就在于,她最终没有把韩陌阡培养出来。她说不清楚她是不是爱他,但是她对他感兴趣,尤其是同康平比较起来,他因神秘和正派而充满了魅力。有一点她不会怀疑,韩陌阡是一眼深邃的古井,无论是才华还是品德,都是不可能一览无余的,仅此一点,就足够她勘探一生了。
二
在这个春雨缠绵的日子里,在事业和婚姻都出现了荒诞局面之后,夏玫玫才发现她居然是一只生活在藩篱中的小鸟,她以为她是孙大圣,从来可以无拘无束为所欲为的,而现在她弄明白了,她即使一跟头翻上十万八千里,也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眼下,还有什么好做的?
她拎起了练功鞋。老爷子已经不让她跳舞了,认为她应该成熟了,应该在政治上或者其他正经的领域里有所建树了——难道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