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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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没有理论指引,但是魏文建在带兵方面的绝招,却是凌云河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刮目相看的。
去年新兵下连的时候,有一个小干部家庭出身的新战士,在新兵连里是个有名的刺头,资历新一点的班长都不敢要他。指导员便做魏文建的工作,说老魏你是老班长了,又是训练尖子,威望高魄力足,这个兵你要是不要,别人就更不敢要了。好歹是个兵,总不至于退回去吧?那就显得我们解放军大学校太无能了。
以魏文建的一贯原则,他本来是应该拒绝的,但是架不住指导员反复做工作。魏文建说指导员你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跟班里的同志商量一下。
岂料回到班里一商量,大伙都不同意,七嘴八舌一致抵制。说一个老鼠带坏一锅汤,咱们班本来是全军挂号的先行班,有这小子拖住,别说先行,恐怕连正常的标准都达不到。
大家说来说去,反而把魏文建惹火了,眯起眼睛吼了起来:“球,好大个事吗?不就是一个鸟兵吗,我们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我就不信改造不了一个邹乒乓。”就这么头皮一硬,把邹乒乓收留过来。
邹乒乓过来不到两天,魏文建就悔之不迭。这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孬兵,其牛皮程度史无前例。一说训练就装病压床板,早晨起床内务不整,端来病号饭不吃,夜里站岗不去。每次连里点名,一班总是缺员。一个好好的训练先行班,被搅得七零八落。魏文建找他谈了几次,软的硬的都说了,小子硬是刀枪不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没有办法,魏文建只好再去找指导员。指导员却不像原先那样客气了,一个人见人烦的后进战士,好不容易才落实下班,指导员岂肯将拔出去的刺再扎回自己的手上?
指导员说:“老魏啊,你是先进班的班长,先进先进,什么是先进?全面过硬才算真先进。好兵谁不会带?把后进兵带成了先进那才见功夫。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道这个兵是我指导员私人的?你别说了,这个人活是你的兵,死是你的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魏文建气不打一处来,指导员这家伙也真够黑的,前几天动员他接受邹乒乓,满脸堆笑,说的都是好话。如今倒好,倒像是我求他似的。魏文建嘿嘿冷笑一声说:“指导员你这话说得好。真要我带这个兵也行,不过我得按照我的办法调教他,连里要配合我。”
指导员打着不大不小的官腔说:“一不能放任自流,二不能搞法西斯。有这两条原则,你采取什么办法我不管。”
魏文建拿定主意,一项措施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仅仅用了五天时间,邹乒乓就从床板上爬了起来,第六天开始上岗,第七天跟班训练,两个月后,居然受到连嘉奖一次。
此事在炮团干部骨干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凌云河也听说了,一次遇上魏文建,狐疑地问:“你狗日的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么差的一个兵,怎么说好了就好了?”魏文建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相。问急了,才仰起脸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多看看书嘛。你那不是有一本专门讲带差兵的书么?”凌云河使劲地看着魏文建,阴阳怪气的目光像条猎狗的鼻子,在魏文建的脸上嗅来嗅去,说:“别给我卖弄啦,就你那点文化,什么书不书的,亵渎文明。”魏文建嘿嘿一笑说:“你看了那么多这个谋略那个技巧,其实我看都没啥球实际作用。兵们本身也是书,就看你会读不会读,读得深不深了。”凌云河说:“你少来这一套,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我手下又没有这么个混球,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把兵读懂?”
魏文建说:“那我考一考你,一个人要是生病了,你知道他最听谁的话吗?”
凌云河不解其意,张了张嘴巴说:“当然是最听医生的话。”
魏文建说:“我就知道你不行。我告诉你吧,病人最愿意听的就是病人的话,尤其愿意相信跟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病情比他更重的那个人的话。”
凌云河仍然稀里糊涂:“挺玄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文建说:“你自己琢磨吧,这里头学问大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讲,我还要照顾到一个战士的心理承受能力。”
半年后邹乒乓当了副班长,魏文建才把他的绝招“传授”给凌云河。魏文建对凌云河说:“其实很简单,这个兵不是很差吗?我培养了一个比他更差的兵来对付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月光下凌云河扭过脸,表情很夸张地看着魏文建说:“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哪家的秘方?歪门邪道吧?”
魏文建说:“这个兵到班里之后,我作了一些调查,他从新兵阶段就没有搞好,队列不行,内务不行,三大技术不行,下到老兵连队后,基础训练不行,专业技术不行。他当兵那几个月,听到的全是批评呵斥,越是不行就越是更不行,没自信了,绝望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还能指望他好到哪里去?干脆躺倒,任你把天说穿一个窟窿,他就是不理你,简直毫无办法。你想啊,一个兵死活这么闷着,那是好事啊?说实话,要不是我及时采取措施,他自杀的可能都有。”
凌云河也不禁为之瞠目:“我操,这么严重?”
魏文建说:“把准了他的脉,我就有方子了。首先从解决他的自信开始。我自己找他谈行不行?未必不行,不过那肯定要耗很长时间,而且效果不会太明显。我采取的是敲山震虎和以毒攻毒的办法。”
然后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有一次班里另外一个新兵在内务检查中比较落后,我就狠狠地批评他,甚至骂了娘,直到这个新兵痛哭流涕我还是不放过他,晚上开班务会接着再批。第二天早操这个兵动作慢了一步,又是一顿狗血淋头,就这样一鼓作气地把这个兵也骂到了床板上。再批他他装死狗,说老子反正是不行了,老子就是不起床,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吧。操课的时候这两个兵都留在家里。邹乒乓已经被折腾得毫无自信了,很高兴有了一个跟他一样差甚至比他更差的人作为同一战壕的战友。同病相怜,两个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头,两个人一起骂狗日的老魏是法西斯,骂得很起劲……”
凌云河拍拍屁股笑了:“也亏你想得出来,还打进敌人内部呢。”
魏文建说:“这一招还真灵。我跟你说,这是邹乒乓到部队之后说话最多的一次。他能开口说话了,突破口就算打开了。骂累了,那个兵说,我算完球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火炮性能都背不下来,一看教程就要了命。这句话一下子就挠到邹乒乓的痒处。这家伙虽然动作跟不上趟,但是反应并不慢,尤其是会背书——他主要是被搞紧张了。邹乒乓奇怪地问:你怎么连火炮性能都背不下来?不就是那几个数字吗?那个兵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文化浅,理解力差,什么最大射程,最大射击距离,我就是分不清。邹乒乓想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分不清的,射程就是火炮自己能打的距离,射击距离就是加上刮风地势能够打到的距离,给你打个比方吧,我只有五十公斤的力气,可是要是惹急眼了憋足了劲,把老魏扳倒在地上让我打,我一拳能砸他七十公斤你信不信?你看,他这个比方还满形象的吧?后来两个兵就讨论开了,讨论教程,讨论内务,讨论木马双杠。当天晚上我就知道情况了,但是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照样不理他们。第二天我带着班里其他人出去训练,两个兵又在一起嘀咕。那个兵说,邹乒乓啊,你看咱俩混的是个什么熊样子,醒不如人,睡不如鳖,班长们不理咱,老兵们讨厌咱,新兵们看不起咱,心里是个啥滋味儿?邹乒乓说:我也是啊,是人都有张脸。可是……我怕是改变不了坏印象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那个兵说:我想通了,奶奶的有啥了不起,裤裆里长的是一样的玩艺儿,不信他们比咱多长一个卵子。邹乒乓你文化比我强,你帮帮我。我只要把炮书啃下来了,别的就不在他们话下。邹乒乓就动心了,说:咱们这样落后的兵,还能上进吗?那个兵说,我哪一头也不如你,我都敢说行,你怎么不行?咱俩也别吭气。他们训练他们的,咱们在家吃小锅饭。到上炮那一天咱们也去,让狗日的老魏瞪大狗眼看看究竟谁是后进战士。后来两个兵就从床板上下来了,把内务整得整整齐齐的,然后从队列动作开始……这以后你就可想而知了。”
凌云河听天书般地听完,撇撇嘴不屑地说:“我还当你有多大的锦囊妙计,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我要是遇上了这样的兵,肯定比你的招数还绝你信不信?”
魏文建说:“我知道你嘴里不服心里服。不管怎样你都得承认我的办法确实管用。嘿嘿,当然了,这种办法只能在小范围根据具体的对象偶尔一试,不能推广普及到大雅之堂。”
凌云河问:“现在这两个兵怎么样?”
“都当上了副班长。当然,那个兵本来就是个好兵,而且很会用计,我看他以后可以当指导员。”
凌云河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你是当政委的料罗?”
魏文建说:“眼下我只想把排长先当上。”
当初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军队干部制度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革。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周折呢?哪里会想到悬在头顶上方伸手可及的果实会倏然远去,原先是均分给每一个人的东西,在一夜之间几百倍上千倍地消失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希望之星悬在众人的头上,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还要为之进行激烈的甚至是无情的角逐。
四
图上作业全部结束了。
当主考官公布了目标诸元的精确数据之后,凌云河和魏文建心里的石头同时落地。
即将进行的将是战术考核,要测验的是指挥员的应变能力和决心。随着主考官一声“观察所注意”的口令,这个被临时命名为“六号高地”的山头上顿时一片寂静,惟有心跳在各自的隐秘世界里隆隆滚动。风和阳光一起从远处落下,摇曳着视野里的树枝和花茎。
魏文建用眼角的余光左右扫视了一遍。经过阵地业务考核,一百六十四人已经落马了七十三人,还剩下九十一人。九十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庄重,像是进入了临战状态。没错,这里进行的正是一场战争,尽管这里不是战场,但这里委实是一场更为激烈的搏斗。作战的对象模糊而又清晰,这个山头上的所有的参考者互为对手,都有必要被击垮或者受到驱逐。九十一比七,正好是十三分之一。不知源于何处,魏文建从心里产生了一丝别扭。十三取一,这个概率让他联想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人或者神。他突然想,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谁跟谁啊?干吗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决定呢?不都是“干部苗子”吗?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起早贪黑呕心沥血,都在掏心掏肺地使用自己消耗自己,都在向往着同一个目标,渴望着自己的价值得到理解和承认,渴望自己的努力有一个恰当的回报。可是,这一轮角逐下来,势必又有绝大多数人不得不离开这场竞争,甚至最终离开炮兵,他们从此将结束了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天各一方。竞争的结果带给他们的是什么呢?是无奈,是痛苦,是心灰意冷,是辉煌梦想的破灭。胜利了又会怎么样呢?这种胜利正是建立在失败者痛苦的肩上的啊?一个人的胜利是需要十二个人付出失败的代价才能成立的。
魏文建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而且时间也不容许他再往深里去想。主考官已经出情况了——群指二号通报:步兵第四连进攻黄庄受阻,敌一个加强营沿榆林公路反扑,距三号方位物七百公尺处向四连迂回包抄,炮兵群指示你连支援!
在这场考核中,考生们担负的全部是连长的角色。
“干部苗子”们举目望去,右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支打着蓝旗的队伍,表示是敌军的一个加强营。考生们几乎是同时敛声屏气,山头上只有噗噗的心跳和翻动射表的声音。魏文建很快便从在图上判明了这支队伍所在地的坐标,拉开计算盘确定了修正量和射击性质:
“——阵地注意:三号目标,表尺加三,基准射向向右0…04,高低减2,压制射击,全连六发急促射,一炮一发,放——!”整个山头在一瞬间沸腾了,考生们争先恐后地下达了自己的口令,一片表尺加二减三方向向右向左的吼声。
主考官示意暂停,从远而近,每个人的计算结果都看了一下。走到魏文建的面前,低下头来看了看他的作业夹,没有表态,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向观察所宣布:“情况紧急,取消试射,七号上机指挥,直接行效力射。”
七号就是魏文建。魏文建愣了一下。他们是用简易法确定的诸元。教程规定,除了精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