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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喻世明言-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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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钱,往姑苏寻着了龚四八,领了小孩子。又往太湖打鱼人家,寻了汪家老校三个人扮作仆者模样,一路跟随,直送至严州遂安易汪师中处。汪孚问知详细,感伤不已,拨宅安顿。龚、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却有汪孚卫护,地方上谁敢道个不字。

  过了半载,事渐冷了。汪师中遣龚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旧时产业。那边依旧有人造炭冶铁。问起缘故,却是钱四二为主,倡率乡民做事,就顶了汪革的故业。只有天荒湖渔户不肯从顺。董四大怒,骂道:“这反复不义之贼,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着性命,与汪信之哥哥报仇。”

  提了朴刀,便要寻钱四二赌命。龚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

  他既在此做事,乡民都帮助他的,寡不敌众,枉惹人笑。不如回覆师中,再作道理。”二人转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监门首经过,有认得董四的,闲着口,对郭都监的家人郭兴说道:“这来的矮胖汉,便是汪革的心腹帮手,叫做董学,排行第四。”

  郭兴听罢,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报?”让一步过去,出其不意,从背心上狠的一拳,将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贼汪革手下杀人的凶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条汉子出来,街坊上人一拥都来,唬得龚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烟走了。郭兴招引地方将董四背剪挷起,头发都挦得干干净净,一步一棍,解到宿松县来。此时新县官尚未到任,何县尉又坏官去了,却是典史掌印,不敢自专,转解到安庆李太守处。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实,轻事重报,被上司埋怨了一场,不胜懊悔。今日又说起汪革,头也疼将起来,反怪地方多事,骂道:“汪革杀人一事,奉圣旨处分了当。郭择性命已偿过了,如何又生事扰害!那典史与他起解,好不晓事!”

  嘱教将董四放了。郭兴和地方人等,一场没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伤,负痛奔回遂安县去。

  却说龚四八先回,将钱四二占了炭冶生业,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细说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却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钱营干,忽见董四光着头奔回,诉说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汪孚道:“据官府口气,此事已撇过一边了。虽然董四哥吃了些亏,也得了个好消息。”

  又过几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来到麻地坡,寻钱四二与他说话。钱四二闻知汪孚自来,如何敢出头?带着妻子,连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计。汪孚道:“这不义之物,不可用之。”赏与本地炭户等,尽他搬运,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买起木料,烧砖造瓦,另盖起楼房一所。将汪革先前炭冶之业,一一查清,仍旧汪氏管业。又到天荒湖拘集渔户,每人赏赐布钞,以收其心。这七十里天荒湖,仍为汪氏之产。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钱,做汪孚出名,批了执照。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个多月,百事做得停停当当。留下两个家人掌管,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驾,新天子即位,颁下诏书,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见了伯伯汪师中,抱头而哭。闻得一家骨肉无恙,母子重逢,小孩儿已长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

  过了数日,汪世雄禀过伯伯,同董三到临安走遭,要将父亲骸骨奔归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当?

  但须早去早回。此间武疆山广有隙地,风水尽好,我先与你葺理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无事,不一日,负骨而回。重备棺木殡殓,择日安葬。事毕,汪孚向侄儿说道:“麻地坡产业虽好,你父亲在彼,挫了威风。又地方多有仇家,龚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认得,你去住不得了。我当初为一句闲话上,触了你父亲,彆口气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许多事来。今日将我的产业尽数让你,一来是见成事业,二来你父亲坟茔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消了这口怨气。那麻地坡产业,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谁人奈何得我。”汪世雄拜谢了伯伯。当日汪孚将遂安房产帐目,尽数交付汪世雄明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领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从此遂安与宿松分做二宗,往来不绝。汪世雄凭藉伯伯的财势,地方无不信服。只为妻张氏赴火身死,终身不娶,专以训儿为事。后来汪千一中了武举,直做到亲军指挥使之职,子孙繁盛无比。这段话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诗赞云:烈烈轰轰大丈夫,出门空手立家模。

  情真义士多帮手,赏薄宵人起异图。

  仗剑报仇因迫吏,挺身就狱为全孥。

  汪孚让宅真高谊,千古传名事岂诬?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

  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

  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阳、庄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这巨觥约容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固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马给事略沾唇,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荆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祝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

  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荆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

  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沈炼带着棒疮,即日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顾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衺,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徬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

  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

  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忽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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