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胭脂店-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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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走走走”一说喝酒,大家都哄了起来。魏五推脱不得,只能随着众人一起沿着望平街走去。
与此同时,陆明夷却并没有回家,她在路上缓步走着,一直走到了外滩。白日里熙熙攘攘的码头,此时只泊着寥寥几条舢舨。月如弯勾,映着波光粼粼的江水。
本就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江上吹来的风更是刺骨。但就是这样的冷风,也吹不熄陆明夷心头的一团火。
在陆明夷还是个梳头娘姨时,她就份外留意那些太太们都在使用什么样的护肤品和化妆品。穿旗袍时喜欢梳什么样的头,穿西装时又喜欢梳什么样的头。她也曾隔着玻璃观望那些化妆品柜台的售货员,观察路边卖洗头水、雪花膏的姑娘,把这一切都暗中记在一本毛边纸做的小本子上。
如今她曾画过的那些图样终于变成了现实,那些被抢购一空的产品,雪亮灯光下对镜梳妆的女子,父亲为她所写的大展鸿图。这简直像是一个幻境,美好到让她害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场梦就会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肩头忽地一重,陆明夷下意识伸手,却摸到了一手的柔软,原来是件貂皮大氅。
“大半夜的跑来江边,是想作诗么?”男人凭栏而立,江边拂起了他的额发,陆明夷突然发现他的眼尾有一点红痣,像极了不小心沾上的胭脂。
“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不自觉地,她依着曾见过的那本相书默默念了出来。
男人微愣了一下,随后唇角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快过年了,你就这么咒自己的股东?”
明月在天,丽人在侧,涛声随浪拍打江岸,初看起来实在是幅完美的画卷。陆明夷嗤之以鼻道:“你也相信这些荒诞不经之言?”
“既然荒诞不经,你记那么牢干嘛?”
盛公子的话实在叫人无从反驳起,陆明夷总不能说她有段时间怀疑自己命克六亲,所以才去文庙的旧书市场淘了本相书回来看吧!只得调转话头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说也是我持股的店铺,开张之日我是应该来捧捧场的。说来该祝贺你一下,起了个好头。”盛继唐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摸出一包烟来。那牌子花花绿绿的,不知道是哪国货。可惜江风太大,划了好几支洋火都没能把烟点起来。
陆明夷看不过去,伸手帮他拢住才终于看见了一朵橘红的火花自黑暗中跃起。“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进来,偏送了棵那么俗气的发财树,害我被笑了一整天。”
白色的烟雾升起,也闹不清是烟还是深重的呼吸,盛继唐有些奇怪地反问道:“那发财树还不好么?足银的桶最是招财纳福,一般人也搬不动。又体面,又防盗。”
这男人满嘴的歪理,明夷懒得跟他辩驳:“好好好,你送的好!今天顾客盈门,少不得记你那发财树一功。明天还要继续营业呢,我先回去了。”
说罢,就想把那件大氅脱下来还他,却被盛公子一手压住了。“夜黑风高的,你一个女子单身赶路,就算不遇上盗匪。万一跌倒摔伤也是桩麻烦事,我送你一程。”
明夷本想回他一句多承吉言,算是对他之前的反讽,终究觉得有些不吉利。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沿着江岸默默走了一程,看着影子在路灯下无限拉长又截短,明夷有心想说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灯光下男人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端丽而神秘。这样的人,手上真会沾血吗?
不知不觉,都要走到四马路了,陆明夷猛然反应了过来:“你不是说送我,你的车呢?”
“你什么时候见我开过车了?”面对诘问,盛继唐回答得也异常理直气壮。
还真是没见过,陆明夷一下子就语塞了。依着这位少爷的有钱程度,居然没有配备私家汽车,真也是桩奇闻。所以闹老半天,他说的送,就是迈开两腿走着回去。
明夷看着他身上单薄的孔雀绒长衫,再摸了一下披在肩头的大氅,被气笑了起来:“盛公子真是有绅士风度,不过要是为了这个让您再染上感冒,我岂不是要内疚?”
“不打紧,反正我是闲人一个,在家躺着和在医院躺着也没甚区别。陆小姐就不同了,我还指着你赚钱呢!”
这个理由实在是既脱俗,又市侩,搞得陆明夷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了。“行了,前头就是四马路,那里车多。你也不用自我牺牲,咱们就各坐各车,各回各家吧!”
正如望平街被人称作报馆街,这条四马路也有个别名,叫做妓/女/窟,只因为这里是乐户人家聚集的场所。会乐里,群玉坊,几十栋房子尽是妓/家/娼/寮。陆明夷也曾在此寄身,深知其运营的规律。
每到傍晚,一条街上的彩灯就都亮了起来。写着红姑娘名字的霓虹灯被做成各种样式,有圆的,有方的,有梅花型,真称得上是百花吐艳。不时可听见门口的相帮高呼“客到”,此起彼伏,蔚然成景。
彼时逛长三堂子也是有规矩的,先打茶围,与姑娘们成为相识。随后就可“叫局”,又叫“出堂差”,分酒局牌局等,客人差仆役将局票送到相好的姑娘手中,姑娘就要打扮停当应召出局。因此四马路这一带总是聚集了许多黄包车,偶尔还有车行的外租汽车在此等候。
陆四小姐施施然走到路口,刚要伸手,不料一个急刹车就转了回来。盛继唐只觉一阵香风擦耳而过,那个女子就直直撞入了自己怀里。“别作声,遇上了个熟人!”
莫家桢的秘密()
软玉温香在怀;一般男人总是昏昏然不知所以;乐而忘忧。而盛继唐则不然;他头一桩事是问:“哪个是你熟人;穿紫色镶水钻边旗袍的女人边上的?”
仓促间;陆明夷眼里只有一个莫家桢;哪看得清那许多;压低了声音道:“你也认得的,顾家花园闹剧的男主角,现在是我三姐的未婚夫。”
“原来是他”盛继唐睨着那个穿西装戴礼帽的身影;意味深长地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逛长三堂子被前未婚妻、未来小姨抓了个正着。若是这新闻落到报馆访事手里;可真是篇极好的稿子。”
别说;盛公子这番话在此地是真有可能发生的。从这里走不了几步路就是望平街,正是报人聚集的所在。所以时人调侃四马路;多谓四声;即报贩的叫卖声;艺人的弹唱声;堂倌的吆喝声和的调笑声。
“别说风凉话了!”陆明夷不敢抬头;一动不动地依偎在男人怀中。“帮我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男人来这种地方还能做什么?寻花问柳;喝酒取乐,总不见得是来做礼拜的!”盛继唐的口吻四平八稳,无端端地惹人讨厌。
陆明夷气得咬牙;忍不住捶了他两下:“谁问这个了;我是想知道他是要进去还是刚出来?”
虽然被迁怒了,盛继唐倒仍是不见一丝火气:“他刚叫了辆黄包车,和那个女人一起坐了上去,应该要要一起出去玩。怎么样,咱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一开始陆明夷并没有想那么多,与莫家桢狭路相逢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被他看见自己和盛继唐走在一起。躲了之后她才想起,莫家桢的相好孙小倩据说就是堂子里出去的,那么他此时是否已经与她厮混上了呢?
孙小倩不仅容貌姣好,而且心狠手辣,给莫家桢出的无一不是绝户计。可这样一个貌美而工于心计的女人,后来在群玉坊居然完全打探不到她的消息,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些事情写出来冗长,可在明夷脑子里闪现不过几秒,她当机立断道:“跟!”
盛继唐也不多言语,抬手叫了辆黄包车:“我们与前头那两位是一道的,你跟着那辆车走就行,不过别跟太紧了。”
“是,先生!”眼见眼前盛九爷手指间夹的那枚银元,长期在此招徕生意的车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闭紧了嘴巴拉上两人就跑了起来。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虽有车蓬也难挡住那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陆明夷自己独占着一件貂皮大氅,总有些不好意思,便有意无意地掀起一角搭在身边那个男子身上。
盛继唐明明看到了他的举动,既不阻止,也不推让,就这么坦然受之。浓重的夜色里,黄包车在空旷的大街上跑着,就像穿行在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光怪陆离。
车夫跑了一阵,最终停在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挑建筑门口。闪烁的霓虹灯勾勒出三个大字:桃花宫。
车夫拿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先生、小姐,前头那辆车就是在这儿下的车,我瞧得真真的。”
“行了,知道了!”盛继唐又打赏了车夫一块钱,携着陆明夷的手走向了舞厅门口。虽然已经过了凌晨,这里依旧热闹无比。穿着摩登的男女在这里进进出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侍者极机灵,一见两人下车就赶紧迎上来,殷勤地接过了外套。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盛继唐极其自然地揽上了明夷的腰,一边状极亲密地向她侧过头问道。
这里本就是公开交际的场所,众人见着一对耳鬓厮磨的男女走进来,并不当回事。仍是该喝酒喝酒,该聊天聊天。
明夷虽然觉得不自在,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低声回道:“父亲不喜欢这种场所,平日要跳舞只在亲朋好友家跳跳。”
盛继唐略微点了一下头,径直引着她来到一处卡座。刚坐下就有侍者拿酒单来,然看见盛继唐后却又收了起来,笑嘻嘻地道:“九爷,您可有一阵没来了,还是老样子?”
一只手在桌上叩了两下,盛继唐面无表情道:“这算什么话?”
那侍者冷不丁碰了个钉子,正莫名其妙之间瞥见了衣着艳丽的陆明夷,立刻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都是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这就去下头传话”
不一会,就换了个侍者端着大银托盘上来了,里头最显眼的有个梅花型大果盘,盛着核桃、瓜子等各色干果。另有一瓶斧头牌三星白兰地,两盒茄力克香烟。
这个卡座的位置甚好,能观察到舞台和整个舞池的情况,又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等侍者都退下去后,陆明夷终于有机会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看来这里是九爷的老巢啊,又被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
“整日无所事事,上酒楼,舞厅,跑马场,不正是我这样纨绔子弟的本职工作么,有什么可稀奇的。别忘了你进来是干什么的,大好机会自己把握住了。”盛继唐把白兰地打开,自斟自饮起来。
经他这么一提,陆明夷忙收敛心神,向场内扫去。这样的地方只有大门口才是灯火通明的,舞池内简直恨不得灭了灯点蜡才好。好容易发现莫家桢的踪影时,他正与一个紫色旗袍的女子舞得火热,两人脸贴着脸,胳膊缠着腰,要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这灯也太暗了些!”瞪大眼睛瞧了半天,陆明夷愣是没看清那女子的五官,不由泄气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咳了将近有五分钟,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
盛继唐这个人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他本不想笑,终究还是没忍住:“你当这是果汁呢?悠着点罢!”
“你”明夷正上气不接下气,也腾不出手来骂人,只得捂着胸口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实在很丰富,盛继唐唇角微勾:“得了,不就是想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么?其实简单的很。”
马后炮,自作多情,事后诸葛亮!陆明夷又狠狠剜了姓盛的好几眼,谁要他假好心了。
把桌上的水杯往她面前移了移,盛继唐继续道:“你都说了舞池里的灯光很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舞伴身上,不会有人东张西望。我们下去跳舞,靠近一点观察不就行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早讲一刻能死吗?陆明夷胸口憋了口气,发出来也不是,不发出来也不是,把自己憋得够呛。
半晌后,男人还在怡然自得地喝着酒,她终究忍不住了,唰地站起来,恶狠狠地道:“还不走?”
“走啊!”昏暗的壁灯下,盛继唐那张无辜的笑脸显得越发可恶起来。
乐声悠扬,舞步轻慢,陆明夷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抓住了盛继唐的胳膊,一道踏上了弹簧地板。
自来风流茶说和,酒是色媒人。喝了点小酒,又是贴身而舞,多少人眼中含情,耳边呢喃。而明夷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舞伴身上,她一番梭巡后锁定了莫家桢的位置,便有意地边舞边趋近那个方向。
音乐也像是在配合着这位调查员,一路从悠扬转向了激越,穿着各色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