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说收藏-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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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举案齐眉”的故事,这个成语也变成今天夫妻相敬如宾的一个象征。这里的“案”,当时就是一个托盘。今天的托盘就是一个盘子,当时的托盘“案”,带有四个足,四足是缩进去的。与我们今天所说的书案的“案”,形制上非常接近。这种托盘今天日本还在用,日本很愿意沿袭我们的古制。
【案和桌的区别】
案和桌在形制上有本质区别。何为案、何为桌呢?一般来讲,腿的位置决定了它的名称,而与高矮、大小、功能都无关。腿的位置缩进来一块为案,腿的位置顶住四角为桌。 除了形制上的区别,桌与案更重要的区别,是精神层面的区别。这个区别在哪儿呢?在于案的等级比桌高。
比如我们常说拍案惊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绝,都是比较高等级的情绪;如果我们说拍桌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都是低等级的情绪。拍案惊奇是惊讶,拍桌子瞪眼是愤怒,它表达的情绪不一样,这是它的精神层面。再比如,我过去当编辑的时候,经常挑灯夜战、伏案疾书,是吧?如果趴在桌子上,恐怕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写检查。感觉到了吗?凡是跟桌子相关的事都偏低,跟案子相关的事都偏高。
中国人把一个承具分得清清楚楚,这是我们的文化高于别人的精髓之处。我们平时不注意,跟“案”相关衍生出来的词汇非常丰富,比如文案、方案、草案、议案,都跟案有关。因为我们过去办公,都使用案,与桌相对来说无关。只有中国有这样的家具,形制上不一样。那么西方呢,没有这个概念,英文中就是一个“table”,没有桌案的区别。中国人把事情分得特别细致,比如做菜的方法就分成煎、炒、烹、炸、汆、熬、咕嘟、炖,分得特别清楚,对吧?外国人做菜估计就一个方法,我看就是煎,恐怕连炒都不会。
【翘头案】
同样是案,也有很多形制。首先一种叫做翘头案,它属于供案的形式,腿部非常夸张,过去都是在寺院和祠堂里使用,它表示对神灵、对祖宗的一种敬畏。衙门里也用供案。这里的供案翘头非常高,非常夸张。它具有威严感,从心理上暗示你、警告你。今天法院审理刑事案件时,法官坐的椅子靠背都非常高,就是起到一种威慑作用。如果法官搬一个小板凳坐那儿,估计犯人心里就该想怎么逃脱法律的制裁了。用家具作为文化符号传递给你,这是案子重要的本意。那么,衍生出来的词汇就是“案件”,原义指案子上的文件。“审案子”,原义指在案子面前审理事情,最后简称为审案子。没有人说“审桌子”,审桌子就是要拍这桌子了。
对于文人而言,他设计出一种适合自己用的书案,非常温和,它也有翘头,但把夸张的气氛都去掉了,翘头很小。这个小翘头干嘛用呢?我们知道,中国有一种特殊的书画形式叫手卷,卷起来是一个轴。比如《江山万里图》、《清明上河图》,看的时候要横向打开。过去看手卷有讲究,你不能趴在地上看,也不能搁在方桌上看,就得在这种翘头案上看。为什么呢?如果在桌子上看,手卷打开时,它的轴很容易滚到桌边,你一把没抓住,它咣当就掉下去了,很可能就把画撕了。但你在翘头案上看,轴走到案子两头,就停住了,不会掉下去。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古人的生活非常讲究,看画时都要设计一个小小的机关。翘头的部分既可以产生视觉上的变化,又有实际的功能。
我当年在上海碰到过一个特别好的红木翘头书案,它的翘头极为特殊。一般的翘头,都是在案子的平面上单做翘头,那个案子的翘头是一木连做,就是用一块木头整挖出来。案面是瘿木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漂亮至极,古人称为“满架葡萄”,是一种文学形容。瘿木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木材,后面在讲家具用材中,会专门讲到。我当时非常喜欢,就跟人家磨。那人是想卖了条案,拿钱买电视。我跟他磨合了半天,最后都出门了,那人还说你能不能再加五十,一会儿吃西餐什么的,说明他很注重这种小钱。我想他今天一定很后悔,当年拿了一个上辈子留下来的红木大条案换了个电视,搁今天我估计能换一个快倒闭的电视厂。
【平头案 卷书案 架几案】
还有一种跟翘头案几乎一样的案子,叫平头案。把翘头去掉就是平头案。
还有一种叫卷书案。卷书案出现得非常晚,它两端的趋势是往下走。这种卷书形的案,过去炕上使用得比较多。
炕上的案子称为“炕案”,比较矮。因为在炕上,不必担心东西掉下来摔坏,就不需要再去挡着了。卷书案到晚清以后,非常受欢迎。尤其江浙一带,卷书案非常盛行,而且尺寸比较大,外形比较圆润,可能跟南方人喜欢柔软有关。北方却并不多。
我们知道,案子一般是家庭里体型最大的家具,它比较长,所以在搬动中会有问题,你经常搬动会感到特别不方便。过去的案子,估计都上不去今天的楼房,楼梯那儿就拐不过弯儿来。古人也考虑到了这些,设计出一种很新式的案子,叫“架几案”。
所谓架几案,就是两个几座上面架一块板。我们刚才说了,案是腿要缩进去,但现在大量的架几案是几座顶住两头摆。案子腿部缩回来,相应的,案面两端就要伸出去一块,行话叫“担出去”,意思是像挑担子一样伸出去一块。我们过去通过单纯的语言来传达信息时,人家就会跟我说:那儿有一个案子,担出去的部分比较长。我就知道具体位置了。
架几案的尺寸相对来说都比较大,因为它是三件一组,便于搬动,当时也非常流行。早年我在乡下见到很多架几案,但是真正使用优良木材,比如紫檀、黄花梨、红木的,相对来说非常少,尤其紫檀。大号的紫檀架几案基本都在故宫,就没出过宫。我碰到过非常大的红木架几案,将近四米,原来是北方制作,后来被南方人买到上海。但它在上海没有市场,因为买回去要往家里放,谁都嫌这家具尺寸过大,没有地方搁。买的商人本来认为这个架几案很值钱,可是买到上海以后谁都不要,他搁了两三年都卖不出去。我当时看到就特高兴,因为我想用它来做展览。所以当我表示出兴趣的时候,他觉得我是一个买主,就很便宜地卖给我了。这件红木架几案至今还在观复博物馆红木厅展览着,尺寸很大,也非常高。
【盲目的代价】
案的基本形制,就是翘头、平头、卷书、架几这四种。我早年寻找案子的时候,城里很少见,农村多,越偏远的地方越多。因为过去乡下住的房子相对比较宽敞,放得下。而城里的房子,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大部分比较窄,因为人口增长速度太快,大部分家庭都把这占地儿的家具淘汰到农村了。
有一年,一个朋友找我,那时我还年轻,他比我大,管我叫小马。他说北京门头沟那边发现了一件黄花梨大条案,要带我去看。当时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要知道,那时北京没有随街就能打的出租车,要专门到出租车站去叫车。他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我家。我很奇怪,觉得他那么奢侈,还打的!那时打的是很少的事,我以前都不记得自己打过。但他说:“没事,这大案子买了,什么便宜都有了。”我家当时住在东四十二条,我们从那儿开车奔了门头沟。快到的时候,越走路越窄,两边都是山,我多少有点儿害怕,因为没去过这些地方。我就老跟那人说:“今天没带钱,就是先看看。”最后终于找到那家了。
一进屋,老太太正包饺子呢,按住我,非让吃饺子。我哪儿有心情吃饺子呀,就想看那案子。老太太还说不着急,吃完饺子再说。可那饺子刚擀皮,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啊!我执意要先看案子,就拉着老太太上人家后屋去了,一看,好!一个柴木的大案子,特柴,根本不是黄花梨!我一下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觉得白跑了。于是我们一路无话,开着车就回来了。
路过东四路口,我朋友就喊:“停车停车!”车停了,他下去说:“小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走了。车拐过弯儿来,就是东四五条。五条就是出租汽车站,车停了,我得结车钱去。最后我结了200多块钱,那时我每个月才挣不到100块钱。我当时脸都红了,心里恨死这件事了。所以这案子没记住,事情记住了。所以说,人不能办事盲目,盲目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下第一案】
我在福建莆田的一个祠堂里,曾经看过一张非常大的黄花梨案子。福建人的宗祠观念特别重,所以每个村里都有宗祠。那张案子非常巨大,长4。2米,案面是一块独板,俗称“一块玉”,就是说整块板跟玉似的,漂亮至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案子。这张案子几百年来都在这个宗祠里,受无数人的礼拜。可惜最后还是被拿出来卖,整个村里的人都在场院上坐着,买的人点好钱,全体村民一人分一份。以我当时的能力,没有办法买下这张大案。这案子现在在美国丹佛博物馆展览。我去丹佛博物馆讲课时,又看到这张案子,非常震撼。
这张黄花梨大案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在村子里起到一种凝聚力的作用。但村里人为了分笔钱,把几百年的案子卖掉了,最后辗转到美国,被人家珍而重之地供起来了。以后有机会去丹佛的人,一定要去看看这张“天下第一案”。
【桌】
由于案子的陈设功能越来越大,它的实用功能就相对降低;相反,桌子的实用功能越来越大,陈设功能越来越低。所以,桌案从功能上有了区分,这是在使用中发生的区分,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设计的。比如过去的人家,一进屋就放着一张大条案,靠着主墙,上面摆两只掸瓶。我小时候,去我的外曾祖母家,她在北京有一个大院。我那时候很小,觉得这张案子非常高,根本看不见案子上面的大掸瓶。这就是我对案子的第一印象,那时是20世纪60年代,后来这案子上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桌子在越来越接近实用的时候,就跟案发生了分野。桌,最早写成卓越的“卓”,它是高起来的意思。比如卓然而立、卓尔不群。就是超出别人,高高地立在那儿。“卓”字后来才把底下“十”字变成了“木”字,写成了现在的“桌”字。
桌与案从功能上讲,差距不是很大。比如我们有条桌就有条案,有画桌就有画案,有书桌就有书案,有炕桌就有炕案。但有饭桌,就没有饭案。因为吃饭这件事虽然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从精神层面上讲并不重要。过去古人从文化上还比较鄙视吃。他觉得天天去谈吃,层次太低了,得谈点儿文化,谈点儿梅花、竹子,才比较雅。所以,吃饭比较低,我们就在桌子上完成。
古人吃饭的桌子大多是方桌,为什么呢?这跟我们吃饭的制度有关。我们早年是分餐制的民族,一人一份。为什么有举案齐眉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是分餐,我举一份给你,我这儿还有一份。如果当时梁鸿和孟光是共餐,就也犯不着我举着你吃,然后你举着我吃了,对不对?我们的分餐制度逐渐演化成共餐制了。采用方桌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是共餐制。这一点从我们的筷子上就可以看出来。早期凡是筷子长的家庭,都是富有家庭;筷子短的,都是相对贫困的家庭。
中国人的筷子有特别长的,是为了菜多的时候,能夹着远处的菜。今天餐厅有转盘,什么菜都能转到你跟前,过去没那事儿,你得去夹,所以筷子一定要长。日本的筷子短而尖。因为日本是分餐制,筷子不需要很长。它为什么是尖的呢?是因为日本民族吃生的东西,比如生鱼片,非常滑,夹的时候必须扎一下,才夹得起来。我们则不同,过去中国人吃饭很讲究,绝对不许扎。我小时候,记得姥爷就教育我说:“夹起来就吃,夹不起来就不吃,不许扎。”后来我大一点儿,人家告诉我说:“筷子扎馒头,是给死人吃的。”按照更严格的礼仪,过去在桌上吃饭,筷子绝对不许伸过中轴线,那边的菜再好吃,你也不许伸筷子过去夹,顶多是人家给你端过来,你才能夹一筷子。这就是中国饮食的传统习惯,所以中国人从小练就了一双灵巧的手,顺便把脑子也给练灵巧了。我们再看韩国的筷子,是金属的,因为韩国老烧烤,赶上咱这种筷子早就烧坏了,所以必须使用金属。从小小的筷子身上,我们就能看出民族文化的很多特征。
【八仙桌】
方桌有个俗称,叫“八仙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