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皇帝-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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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僧鞋脚印,似乎只是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也不曾舞蹈,然后便被风雪融了。
叶羽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方才那个明尊教徒妆扮的人了。
第二十五章 光耀焚
十二月三十,夜。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裘禅在灯前问。
“申时。”陈越在对面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身白色的法袍,以白银装饰领口,简约庄重,不复平时的凶狠和强横。
“终于要开始了。为我着袍吧。”裘禅伸出了双手。
两名教徒从身后而来,为裘禅套上相似的法袍,惟有两肩的花纹和领口的银饰不同。裘禅平伸双手,仿佛被摆弄的木偶。他平视前方,脸在灯下半黑半亮,阴阳分明。
“我腿脚不便,请抬我去摩尼殿。”裘禅向教友恳请。
教友抬起盛着他的木盆,陈越起身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的时候,裘禅回头看着陈越:“你答应我的事情可曾记住。”
“记住了,我答应过的事情便不反悔。”陈越眼里透着激动急切,“你答应我的事情,能否实现?我教的大军,果真能够挥军北指,攻克大都?”
“只是时间问题。”裘禅点头。
“今夜便是我们的日子,等得真太久了。”陈越压低了声音。
“今夜是我的日子,不是你的。”裘禅说。
陈越一愣,裘禅忽然出手按在他胸口。他的力量吐出,陈越低低哼了一声,向后栽倒,晕了过去。
“带他走,现在就下山,要快。”裘禅低声道。
黑暗中走出了两名明尊教徒,默默地扛着陈越离开。
裘禅挥手,他被抬出了地下的大屋。
“裘先生请叶公子观典。”一名教徒走近叶羽的身边。
“观典?”叶羽问。
“今夜就是庇麻节的大典,这是我教一年一度的盛事,清净气使请叶公子观典。”
叶羽沉默了一刻,微微点头:“好。”
他跟着那名教徒出门,看见门外静静等候在那里的风红,风红法袍银装,白得像是一匹生绢,面无表情却又恭恭敬敬地向着叶羽行礼。而后风红走在前面,叶羽跟在后面。
走道黑且长,叶羽看着风红的背影,想到了三日前的雪中,那双熟悉的眼睛。
忽然,他浑身战栗。
谭同玄在灯下拈着一根墨笔,托着腮思量。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谭同玄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把信纸塞在一件外衣下,跑过去开了门。谢童站在门外,容光黯然,面色憔悴。
“师妹你找我?”谭同玄搓着手问。
“想找个人说说话,今夜是除夕,我想上街去走走。”谢童低声说。
“哦,申时了吧……”谭同玄点头,“那我陪你。”
临出门,谭同玄看了一眼灯下桌上那件衣服。
天已经黑了,泉州城里家家挂起了喜庆的红色灯笼。男孩们举着花炮和线香在街头巷子里奔跑,女孩们跟着他们,追得近了,男孩举起线香做出要点的样子,吓得女孩不敢靠近。浓郁的烧煮香味飘散在整个城市里,夜越来越深,走得越来越远,人迹也越来越稀少。
谭同玄和谢童并肩走着,谢童不说话,谭同玄也说不出来。
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又走了很远,谢童忽然扭头:“还有两天便要进攻明尊教的草庵了么?”
“是,正月初二,他们庇麻节大典结束,教徒将散未散的时候,防御松懈,我们汇合世子调集的军马,一举击破,也算是为朝廷立了大功。”
“他们都是怪力乱神之辈,真的不会有事么?”谢童低声说。
“掌教师伯十二年的苦心,不会白费的!”谭同玄说得斩钉截铁,“师妹你放心。”
“希望叶羽也没事。”谢童的声音更低了。
谭同玄的心里咯噔一声。
两个人又走了很远。
“师妹,这次若是我立下功劳,就可以回终南山了。”谭同玄忽然说。
“是么?”谢童应得漫不经心。
“我要是回了终南山,我们便还像从前那样要好吧?”谭同玄又说。
“自然的啊,你始终是我师兄啊。”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师妹,你是喜欢叶公子么?”谭同玄问起来,觉得自己的胸口里如同涨满那样难受。
“师兄,别问了,还不知道两天之后会如何。”谢童不看他。
“师妹……你喜欢叶公子,是因为他昆仑山的高足,英雄了得么?”谭同玄跟着问。
谢童不回答,漫步往前走。
谭同玄默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酉时,谭同玄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
他从衣服下抽出那封信,最后看了一眼,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他吹灭了灯,缓缓解开身上的道袍,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他身上的铁甲狰狞。
他摘下壁上的佩剑,转身出门。
苏秋炎吹灭了灯,步出精舍。
月光下,青衣的剑客和白衣的僧侣并排而立,苏秋炎走到他们身边。三人并排,对着校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数千人的集合,却寂静得听不见什么声音。偶尔,骏马低嘶,仿佛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惊动。
苏秋炎挥手。
重阳道宗的军士们出列,奔跑着在校场上洒下了硫磺,花纹纵横繁复,是重阳道宗的北斗大咒。苏秋炎低声念诵,指尖一点火光,他指尖一弹,火光落地飞溅,硫磺绘制而成的巨大咒符燃烧起来,光焰直冲到两人高。道士们却在火焰中坦然无惧,他们唱起了道歌,数千人的声音合起来,雄浑巨大,却又幽远空灵。他们一一经过火焰,衣服却并不燃烧,黑色的盔甲却变得如铁水般闪着融融的红光,且歌且行,离开了校场。
“这是重阳的南天大火轮之阵啊。”魏枯雪感慨。
“世子的鹰翎箭营也已经准备就绪了吧?”天僧问。
“《杀神三章》拟定之初,我们就知道这件事环环相扣,不能有半点差错。所以我们选择的人,都是绝不后退,也绝不动摇。我相信世子的决心。”苏秋炎昂然回答,手中提着紫薇天心剑。
“那么我们也该出发了。”魏枯雪走出了第一步。
苏秋炎和天僧跟着他背后。
世子对着月光看着那支金箭。
箭镞上的反光忽然消失了。他抬头,看见月亮隐没在云中。
沉重的铜钟被敲响,无数的火把和灯笼把摩尼殿前的广场照得通明透亮。
前些天下的雪还没有化,这是泉州最寒冷的冬天,叶羽跟在风红的背后,跟着裘禅,沿台阶缓缓地登上圣堂。他们的身后,三名教众捧着托盘,托盘上各有一袭银饰的白色法衣,代表着那些没有到来的明尊使者。
他们登得越来越高,叶羽回头,看着广场上虔诚跪坐的教徒们列作五个巨大的方阵,每个方阵前各有一面旗帜。叶羽继续跟着上行,觉得自己有如神话中升仙封神的那些凡夫俗子,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喜悦,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寒冷。
抬着裘禅的教徒把木盆放在了巨大的金人佛像之前,叶羽仰头望去,那是个西域人的模样,一手托着金盘,一手拖着金焰,俯首世间。
金人前燃烧着巨大的火堆,火焰亮得发白,似乎是在其中浇了火油。
铜钟止住。
万众寂哑。
裘禅从木盆中缓缓站了起来。这是叶羽第一次看见他起身,他愣了一下,以为裘禅一直相瞒,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裘禅那双腿,一股无法遏制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裘禅竟然没有着绔,他的双腿上全无皮肤,只剩下暗红色的肌肉暴露在外面,随着他每行进一步,肌肉抽动,鲜血缓缓流了出来。而透过肌肉裂开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森然的白骨。
叶羽忽然想到中了喇嘛拳劲的后果,那股在身体内流走着不断涌发的内劲,可是裘禅所受的伤,远不只喇嘛的拳劲那种程度。
可是即便如此,裘禅走得恭敬而平缓。他面对着金人,从怀中取出了经卷。他大声的念诵起那卷西域的羊皮卷,用的是一种叶羽无法理解的语言,叶羽想到那块石碑上的文字,风红说它们来自西域极遥远的叙利亚地方。
裘禅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入云空。他时而挥手,时而握拳,时而合十,像是高唱战歌,又像是激烈的争辩。他瞪大了眼睛,眼里神光慑人,叶羽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念到最后一句,裘禅高举了双手,对着天空发出唱咏般的呼喊。火堆忽然冲天而起,明亮如阳光。
台阶下的上万人一齐呼应,高声念诵着叶羽听过的明尊教经典:普启一切诸明使,及以神通清净众, 各乞愍念慈悲力,舍我一切诸愆咎。 上启明界常明主,并及宽弘五种大, 十二常住宝光王,无数世界诸国土。 又启奇特妙香空,光明晖辉清净相, 金刚宝地元堪誉,五种觉意庄严者。 复启初化显现尊,具相法身诸佛母, 与彼常胜先意父,及以五明欢喜子。
巨大的回声在圣堂前回荡,有如身处山谷间一样。
铜钟再次轰鸣,整个世界都随着钟声和念诵声一起欢歌咆哮。
叶羽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被这个场面操纵,而他忽地抬起头来,看见金人后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中,竖起了高高的十字木架,木架上似乎吊着一个袋子,被充塞得鼓鼓囊囊。
恶寒像刀一样像是要把叶羽从背脊切开。
谭同玄仰头,看见月亮在云中重新露出脸来,挂在树梢上。
他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后面的道士一身铁铠,凑近他身边:“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最后一个出发,我们要做的事情最重大,也是最后一件。”谭同玄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他扭头,看着身后数十辆大车首尾相连,那是足足五千斤好炭。
叶羽坐在雪地上,和风红、裘禅、以及数十个教徒一起围着一堆篝火。他们身边就是那个巨大的十字架,那个鼓囊囊的东西已经被解了下来,投入了火中。叶羽看了,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填满了稻草了麻布口袋,充当着牺牲的教祖摩尼的身体。它被恭恭敬敬地火化,于是灵魂升入光明天宇。被焚烧的时候,全场发出了赞颂和哭泣,像是千年之前的那一幕复现,古老的西域古城下,一个苦修者被钉死,千千万万的人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叹息和感怀。
“请用我们简单的食物吧。”裘禅比了一个手势,他已经重新坐回了木盆中。
每个人面前的都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糍粑,叶羽吃了一筷子,淡而无味,他想到所谓的吃菜事魔。
他们坐在华表山最高处金人像下,而长长的台阶下是巨大的广场,上面坐着上万人的五个巨大方阵。叶羽不明白为何这里的人被分在了两处,上面的不过百人,下面的却有万人。可是谁也不说话,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用饭,仿佛享受着世间最好的珍馐。
叶羽不清楚这个庇麻节的盛大典礼是否已经结束,隔着一堆火看向对面,风红和猪儿猫儿狗儿兔儿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她被这些孩子所包围,正微微笑着。
叶羽再次想到那双眼睛,心里的不安在悄悄蔓延。
风红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越过了火堆,然后坐在他身边。
“连续吃了很久我们的食物,吃不惯吧?”风红低声,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还好,吃什么都不要紧。”叶羽回答。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我入教之前,尚吃肉食,偶尔也能得到些好吃的东西。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想着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用得太快,就用完了。所以每当得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就想着将来再也吃不到,于是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着,也不舍得扔,留到最后就都坏了。”风红淡淡地说。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你生在杭州?”
“是。叶公子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在杭州遇见的那些人很像。”叶羽咬了一口糍粑。
“你总是冷冰冰地不说话,原来也会听人的口音。”风红笑了笑。
她低头下去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抠着自己的靴尖。她的法袍下是一双白色布面的软靴,精巧地贴着脚面脚踝。叶羽看着她孩子般抠着靴尖,出了一会儿神,时间在这里像是暂停的,只有一丝风吹来,风红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流出柔软的一丝,轻轻飘动。
风红忽然扭头,两个人隔得很近地对视。
叶羽这才想起来刚才始终盯着风红的双足,尴尬地收回视线,坐正了。风红低着头,抱紧膝盖,把双脚收回了法袍宽大的袍摆下。
“享我光明身,得证大解脱。”裘禅以及用食完毕,双手在胸前比了火焰般的姿势,扬声说道。
在台阶上用饭的人们一齐放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