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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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敌人。两个都太鲜明,彼此唯有非黑即白的结局,没有中庸选择。
“主公!”门口的铃下忽地喊道。
“何事?”刘备答道。
“有位晁先生拜访!”
“谁?”刘备恍惚了。
“他说他姓晁!”
刘备忽地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看着诸葛亮,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期限还没到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对诸葛亮急切地挥挥手,“你暂避一时!”
“不用避,期限未至,晁家不会上门讨债。”诸葛亮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刘备却被诸葛亮的平静弄蒙了,他蓦地生出一个决然的念头,咬着牙阴森森地说:“他若要债,我撵他出去!”
诸葛亮宁静地一笑:“主公只要不赖账,便可无事。”
刘备也为自己刹那的耍赖念头感到可笑,他收拾着心情:“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晁焕来意如何,刘玄德不做无信之事!”他应了铃下一声,让他领晁焕进来。
“刘将军一向安好?”晁焕满面春风。
刘备殷勤相迎:“晁公稀客,今日是哪阵风将你吹来?”他请了晁焕另榻而坐,俨然待以为上宾之礼。
晁焕笑道:“听闻刘将军新得公安,晁某特来相贺!”
刘备绽出一丝笑容:“有劳晁公惦念,我琐事繁忙,也未曾登门叩拜,反叨扰晁公亲赴公安,实在过意不去!”
晁焕推手一笑:“不敢不惦念,也不敢劳动将军亲临,将军大事在身,怎可随意造访小民!”
两个寒暄欢愉,刘备一面堆着笑说废话,一面在心里默默算账。这两年多以来他从新野偏远一隅逐渐扩充地盘,属下的疆域包括荆州江南四郡,以及这新得的一半南郡,财力兵力已今非昔比,若要当真清偿债务也许并不是不可能。奈何管账的一直是诸葛亮,一是他不擅理财,二是有诸葛亮打理,他几乎可以不操心,因此竟不知道自己手里到底攥了多少钱。
“刘将军,晁某有一事相问!”晁焕的声音拉回了刘备的神思,他笑着一扬手,“请讲!”
晁焕从袖子里抽出一片竹板,一张麻纸:“刘将军还记得这个么?”
刻骨铭心,怎能忘怀!
刘备的笑极不自然:“是当日我向晁公所借资财的券契!”
晁焕笑着点头:“将军信义昭然,至今也不赖账,晁某很是欣慰!”他展开麻纸,手指轻点着纸上的一行字,“再有半年此债到期,将军可曾备好了还款?”
刘备不知该如何说,而耳中却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老先生放宽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那一日自当连本带利一笔还清!”
晁焕转头瞧见诸葛亮:“原来是保人,你可曾记得,若刘将军不能还债,你必得还给我晁家五千家奴!”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有券契为凭据,诸葛亮怎会抵赖,晁老先生若是不信,再立一份契约也无妨!”
“好!有担当,此臣当配此主,此主当得此臣!”晁焕喝了一声彩,他左看看刘备,右看看诸葛亮,蓦地长声大笑,畅笑声中他走到房中的火炉边,一扬手,半片竹板落入炭火中,一团蓝色火焰腾起来,火苗子瞬间吞没了竹板。
“晁公!”刘备大惊失色。
晁焕和畅欢笑,见那竹板被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也不见丝毫惋惜。
“晁公,你这是作甚?”刘备莫能明其意,还道是晁焕心智疯癫。
晁焕笑叹了一声:“我苦心经营二十年,攒下千万身家,奈何却养出一个暴戾的败家子,不可指望他继承家业!”
他稍稍一顿:“我一生穷于商贾,乱世纷扰,却做不了一个振困扶危的英雄,虽是遗憾,心中却常怀宏愿,若能凭我财力助英雄成于微末,也若我成了英伟基业一般。而将军乃汉室帝胄,信义昭于四海,兼之胸存远志,百折不挠,正是晁焕一生所寻觅的大英雄,所以莫说是五千万钱,便是将全部身家倾囊相授,又有何不可!”
刘备刹那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为自己刚才的担忧感到愧疚,诚挚地一拜到底:“晁公大义!”
晁焕连忙扶住了刘备:“将军不必行如此大礼,将军如今霸业初成,正证明晁某当日的眼光无差。既是如此,这借贷自当一笔勾销,权作我送给将军的薄礼!”
刘备备受感动,反手握住了晁焕:“晁公大恩大义,刘备终身铭刻!”
晁焕笑呵呵地扬起那张麻纸:“券板已烧,可契约尚在,书板两分,则券契不存,晁某有个小私心,想把这张契约留作纪念,将军可允否?”
刘备大度地说:“但凭晁公所愿!”
“刘将军借贷,孔明作保,千古之下,若后人得窥,倘能知英雄草创之艰难乎!”晁焕哈哈大笑,笑声明快爽朗,仿佛黑夜垂落时乍现天空的一线曙光。
秋天的气息越发凝重了,风扯着哀音从早吹到晚,萧瑟枯叶一片接着一片脱落枝头,阳光也变得昏黄衰弱。
院子里碎叶翻飞,诸葛亮从缤纷落叶中迤逦而行,径直走到门首,轻一推门,暖气霎时扑面。
马良和修远正跪坐在书案边,细细地整理着如山的文书,一册册分类堆列,再在面上贴上一条白布标签,诸葛亮看得笑起来:“季常怎做起了书佐?”
本聚精会神的两人听见笑声,回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了,都是一喜。
诸葛亮持起羽扇拍了拍修远的脑袋:“你又偷懒,分类文书本是你做的事,竟敢拖着季常为你干活!”
修远撅起嘴巴:“我可没拖,是他乐意干的。”
马良也忙解释道:“不干修远的事,我是见他忙不过来,索性帮一帮,你可千万别怪他,这孩子很是勤勉。”
诸葛亮将马良手中的文书挪走:“这不是你的职分,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做书佐。”
马良忽地从明澈的眼睛里泛出笑来:“孔明兄,你还记得昔日在隆中时,我说愿日后做你门下书佐。可叹今日果真如愿,也不负此生也!”
诸葛亮回忆着,不禁莞尔:“季常之才为书佐之用,委屈了,人才不堪其用,岂不是亮之过!”提起人才,却勾拔起另一段心事,不由得蹙眉一叹,“可惜,两只凤凰皆飞去南边,诸葛亮,你何其拙迟!”
马良听出弦外之音:“孔明兄是指谁?”
诸葛亮郁郁地说:“刘巴执意欲往交趾,我瞧他是打算折返北还,追也追不回,唉。”
刘巴的事,马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劝道:“少了刘巴,虽然惋惜,却也不必过分伤怀,天下之才何其多,总不能都收括于怀。”
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挥去浮尘,惆怅地说:“这是只小凤凰,飞则飞矣,我更惋惜的是大凤凰。”
“大凤凰……”马良还未曾领会出来。
诸葛亮提醒道:“庞士元。”
马良醒悟:“原来是‘凤雏’,怎么,他去了何处?”
诸葛亮惋惜地摇摇头:“江东,去了周瑜幕府。”他仰面喟叹,“周公瑾,周公瑾,你真是诸葛亮的对头,占据着我方北出长江要隘,还抢走我相中多年的人才!”
马良也遗憾地叹了口气:“真可惜了,”他蓦地闪出个想法,“孔明兄莫若手书给士元,请他南下。”
诸葛亮却没有丝毫动心:“不成,士元既已择主,便是名分确定,我若书信相请,违了道义仁信。再者,我们如今与东吴正有疆域之争,此时挖人家墙脚,将来如何向他们讨要北岸之地。”
马良怏怏作罢,他生出了好奇心:“也不知士元在周瑜帐下现任何职?”
诸葛亮懒懒地说:“听说是郡下功曹,”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泉激荡,羽扇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吓得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浑身一个激灵,他看着马良大笑起来,“季常,你真是一语中的,多承指教!”
马良须臾间哪里能体会诸葛亮瞬息变迁的心思,他傻傻地笑了一声:“我、我说什么了?”
诸葛亮自信地笑了笑:“凤凰须择梧桐而栖,不得甘露良木,则不会栖身长久。区区郡下功曹,怎是能栖凤凰之良木!”
马良似乎明白了什么:“孔明兄是说士元之才不得大用,他会离开东吴?”
诸葛亮用两根手指捋着羽毛扇,眼睛里荡漾起少年人的骄傲:“我便和周公瑾赌这一局!”
“赌什么?”马良越发糊涂了。
诸葛亮眼底绽开诡谲的笑,仿佛金丝菊在碧湖里徜徉,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两个字:“赌命!”
马良竟听得悚然,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却能感觉诸葛亮那勃勃不可阻挡的自信心。他想,也许庞统当真会离开东吴,将来的某个日子,在左将军刘备的公门里,会有一个重要的位子属于庞统。
他把这段心事放下,却另起一段心思:“我听说季平兄前日来了公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良窃以为季平兄雅量有望,孔明兄为何不辟他入公门?”
诸葛亮听他提起诸葛均,轻淡地说:“均儿品性均雅,却并非干才,因官取才,不能因人设官。公门之位有所任,有所不任,亮以为均儿不堪其职。”
马良感慨地叹息一声:“孔明兄真具公平心也!”
门外铃下说道:“军师,东吴使者到了,主公请你过去。”
诸葛亮一愣:“东吴使者?他们来做什么……”他满心的疑虑,却也不便滞留,吩咐了马良、修远几句,便去了刘备设在公安的府门。
府中已是人头攒动,却见院中整齐地摞着十来具竹笥,皆大得需两人之力方能抬起,也不知盛了多少金银绸帛。东吴使者果然已在堂上,已向刘备呈递了吴主手书和礼单,满脸堆笑地对刘备说:“吾家主公静候左将军佳音。”
刘备看见诸葛亮进来了,先是点头示意,一手捧着礼单和手书缓缓过目,含着得体的笑:“多谢吴侯美意,请使者客馆暂住,晚些当设宴相待,薄酒粗馔,不胜惶意。”
使者一揖,笑开了脸,乐颠颠地出了门。
诸葛亮这才说道:“主公,东吴遣使是为何事?”
刘备竟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把孙权手书递给诸葛亮:“看看,奇哉怪也!”
诸葛亮接了信,那只是一方似玉一般光润的竹板,信的内容不多,是以孙权的名义所写,是说孙权获知刘备丧妻,深表哀悼。如今刘备椒房悬空,孙权有一妹,才貌堪优,愿配给刘备为妻,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很认真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诸葛亮放了信,羽扇停在胸口很久没有动。
刘备抚着额头莫可若何:“你说他无端把妹妹嫁我,究竟何意?”
“一为牵制主公,二为修好同盟。”诸葛亮的语调四平八稳。
刘备不可置信:“孙权尚比你小一岁,他妹子定然是闺阁小姐,当嫁给年岁相当的少年儿郎,嫁给我作甚!”
诸葛亮轻一摇头:“主公英姿雄伟,气度不凡,佳人当配英雄,哪管得什么年岁!况且孙权与主公是为联姻,儿女私情倒在其次!”
刘备皱起了眉头:“我自然知道是政治联姻,可事情太突然,总以为忐忑,孔明,你看到底要不要许?”
诸葛亮缓然地说:“亮倒以为这桩亲事可以应许。”
“可许?”刘备瞪大眼睛。
诸葛亮点头:“有三利,一、两家联姻,可稳固联盟;二、孙刘同盟且联姻,利害攸关,可保荆州不失;三、既为婚姻,更能名正言顺地向孙权讨要江陵!”
刘备背着手来回踱了几遭,却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娶一个妙龄少女于旁人是天赐艳福,于他却成了扎手的玫瑰,看着鲜艳欲滴,惹人迷醉,却得提防背后隐藏的伤害。他到底是瞻前顾后,仿佛在高崖上观风景,又想登高欣赏霜天云起,又害怕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甚舒畅地呼了一口气:“出去走走,容我想一想。”
诸葛亮并不急催,他很懂得拿捏分寸,君主有难解之疑,他会提出中肯的意见,至于决断则由君主自己做主,他从不做死谏台鼎的偏激之举,以成己忠名而归君恶名,便是力争也当以智略为之。底下的僚属见诸葛亮从不言君恶,却也不效幸臣谄媚事上,偏偏刘备最信任他,私下里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圆滑、八面玲珑,有的却赞许他善为臣子,甚或告诫属下学习诸葛亮的事君之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同出了正堂,看见府中僮仆将东吴送来的贽礼往屋里抬,刘备看了一阵,失笑道:“孙权或者真有诚意也未可知。”
两人信步而行,缓缓地走至后院,呜咽秋风如泣如诉,直吹得满园落花残叶堆积,踩上去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