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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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震惊,他瞧了瞧刘表,那衰弱苍老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试探之意:“景升兄如此说,是要陷备于不仁不义么?”
“玄德言过了!”刘表咳嗽了两声,“我即将江河归海,两个儿子又不成器,荆州地处要冲,北有曹操虎视眈眈,南有孙吴相机而动,要保得荆州不失,除了玄德还能有谁?我是真心真意想把荆州让给你!”
刘备坚决地摇摇头:“不可!刘玄德怎可乘人之危,景升兄若真有山崩一天,应择嗣子受印绶,备当鼎力扶持,不负景升兄多年看顾之情,何能横夺同宗产业!”
“玄德!”刘表着急地说,“昔日陶谦公也曾让徐州印绶于玄德,玄德能受徐州,如何不能受荆州!”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断然地说。
刘表长叹:“玄德若不肯受荆州,这荆襄八郡却付于何人!”
刘备道:“景升兄有子,择子任之,天经地义。”
刘表愁苦地叹了口气:“择子?择谁?”
“长公子刘琦,他仁厚宽和,风雅持重,为守成之君,景升兄何不择他受印!”
“琦儿……”刘表讷讷,他期期地瞧着刘备,“若是琦儿受印,玄德可愿助其守卫荆州?”
“当效全力!”刘备拱手道。
刘表颓然一声叹息:“唉,罢了,既然玄德力保,便如此了吧。”他撑住身体,双手紧紧握住刘备,“荆州有劳玄德了!”
台阶很长,飞尘扑面拍打,刘琦焦急地跑上台阶,一面跑一面甩去面上的灰尘,后背全是涔涔的汗沫,头发也松散得似乎揉碎了。
他跑到台阶的最上面,也不稍微休息,扬手抓住面前髹漆大门的铜环,力量用得很足,敲门声震天响动。
“开门,我是长公子!”
门“嘎嘎”开了,他正要冲进去,却被一人死死地挡了出去,逼得他险些掉下台阶。
“蔡瑁?”他斜眼一瞧,“你做什么?”
蔡瑁慢悠悠说:“公子来做什么?”
“我听说父亲垂危,特来望病!”刘琦怒气冲冲地说。
蔡瑁一挑眼:“谁说主公垂危,竟敢造这样的谣,是大逆不道!”
刘琦瞠目道:“你休要诓我,让我进去拜见父亲,自然一见就知!”他抢步便要冲入府中。
蔡瑁将手一拦:“长公子且慢!”
“你走开!”刘琦怒喝,右手紧紧摁在腰间的剑柄上。
蔡瑁毫不害怕,冷森森地说:“长公子休怒,论亲我也是你的舅舅,长辈说几句不入耳的话,晚辈便要拔剑相向么?”
刘琦无法反驳,缓缓地放开了手,眼睛里却仍是满满的一团火焰。
蔡瑁冷看了他一眼:“长公子身负主公重命,镇守江夏重镇,当初赴任之时,主公谆谆教导,长公子曾对主公信誓旦旦,称道定当守好江夏,绝不辜负主公重托。如何一年未到,长公子竟然违了誓?”
刘琦质疑道:“我如何违了誓?”
蔡瑁冷笑:“江夏重镇,枢机要地,守之当谨慎之、忐忑之,日夜忧患不敢轻率。而今长公子释众擅走,孤身奔来襄阳,留下江夏无人防守,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就不怕主公谴怒于你?”
“我……”刘琦被他击中要害,竟结巴着无以作答。
“再者,公子远在江夏,襄阳并无传信,公子如何知道主公垂危?是有人故意造谣生事,还是公子有别的想法呢?”蔡瑁阴森森地道。
“我有什么想法?”刘琦高声道。
蔡瑁抱了双臂:“公子如何问我,我哪里知道。”他幸灾乐祸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刘琦,“我劝公子还是先回江夏吧,主公有事自然会传唤公子,切毋听信他人挑拨离间!”
他索性不再理刘琦,两步跳入门槛,令人将那大门关了个严实,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拍了拍手,鄙夷地说:“想跟我斗,你嫩了!”
“蔡兄!”门廊后闪出一人,面皮黄得像被烤过头的鸡蛋,却是刘表的外甥张允。
蔡瑁对他和气地一笑,张允扯了扯他的手,悄声道:“他走了?”
蔡瑁得意地笑道:“他能不走么?”
张允默默点头:“既然长公子已走,我们该早定大计,北方传来消息,曹操已率大军南下,不日将兵临荆州,我们该有个谋划!”
“张兄以为该如何?”蔡瑁不动声色地问。
“有两条路:一是抵抗,二是归顺。若是择一,凭荆州区区之地恐难敌曹操铁蹄,袁绍当初踞有富庶河北,实力比我们强过数倍,却惨败于曹操;若是择二……”张允顿了一顿,脸上是试探的谄笑。
“择二怎样?”蔡瑁故意问。
张允嘿嘿笑道:“蔡兄为曹操故交,自然比我更清楚!”
蔡瑁哈哈笑着指住他:“张兄好可恶,是要拿我做歆享么?”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呼地一阵烈风,大门被重重撞开,吹得满屋帘幕“哗啦啦”乱飞,刘表从床上猛地弹起,捂住胸口大声地咳嗽。
屋里的女僮都慌了手脚,有的抬痰盂,有的捧热水,一窝蜂涌在床边,那刘表却像是被激怒了,一面咳嗽一面骂:“滚,滚!”
女僮们缩着脑袋,也不敢真的离去,捧着痰盂和脸盆没敢动。
“夫人呢?”刘表嘶哑着声音问。
“不知。”一个女僮胆怯地说。
刘表长叹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本是同林鸟……”猛烈地咳嗽把他后面的话掩饰过去了。
门被谁推开了,一个人卷着呼啸的风冲进来,大声喊道:“主公!”
刘表费力地抬起头瞧了瞧:“德珪?”
蔡瑁奔到床前,惊惶地说:“主公,大事不好了!”
“什么、什么大事?”刘表也紧张起来,双手死死抓着被单。
蔡瑁吞了口唾沫:“刚得到消息,曹操已调精兵二十万,星夜兼程向荆州奔来,前锋即到宛城了!”
“什么,曹操来了!”刘表惊得一立,奈何身体过分虚弱,承不住那瞬间的意识,他又摔入被褥,焦急和忧虑冲上心头,他捧着心口又是喘息又是咳嗽。
蔡瑁忧心忡忡地说:“主公,曹军眼见兵临城下,望主公早定大计!”
刘表被提醒了,他挥挥手:“去、去把长公子调回来!”
蔡瑁没有动,眼角微浮过一丝冷凝的笑,冷冷地瞧着衰弱如残枝的刘表。
“我让你去调长公子,你、你去啊!”刘表着急地拍着被单。
蔡瑁阴冷地笑道:“主公,曹操大军临近,主公现又在病中,当此之时,应定下嗣君之位,以备万全之策!”
刘表艰难地抬起头,正看见蔡瑁冷若冰霜的目光,刹那间,让他打个哆嗦。
“你们都给我退下!”蔡瑁厉声喝令道。
蔡瑁声色俱厉,刘表又不中用,女僮们哪敢违抗,抱着痰盂和脸盆纷纷奔出房间,杂乱的脚步声很快被肆虐的大风吞没了。
“你、你要做什么?”刘表感到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向后靠去。
蔡瑁森森地笑着,慢慢地从袖中抽出一只没有封检的皂囊,解开扎绳,捧出一册卷轴,双手呈给刘表,却又没有真的递在刘表手里:“请主公敕定嗣子!”
“嗣子,你想……”刘表慢慢回过味来。
蔡瑁将卷轴一点点展开:“请主公敕定公子刘琮为嗣子!”那青色简牍上已写满了字,却是以刘表的名义发布的嗣位敕令。
“蔡瑁,你好大胆!”刘表怒道。
蔡瑁啧啧地摇头:“主公何必动怒,瑁也是为荆州基业着想,敕定公子刘琮为嗣子乃众望所归!”
刘表拼了力气啐了他一口:“狗屁的众望所归,是你蔡瑁一人谋算!”他现在才深刻地感到了后悔,不应该将长子远派江夏,更不应该早不册定嗣子,一再的犹豫和迟疑,终于酿成了今日的危险。
蔡瑁微微动了颜色:“主公何苦如此固执,定公子刘琮为嗣子有何不好,我劝你还是加盖了印章吧!”
“我若是不答应呢?”刘表倔强地仇视着他。
蔡瑁幽幽叹了口气:“那瑁只有得罪主公了!”
刘表逼视着蔡瑁,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蔡瑁心里发怵,他忽然爆发出狂悖如痴的大笑,笑声犹如狂风催木,甚是惊骇。
蔡瑁被他的笑声惊住,心虚地说:“你笑什么?”
刘表轻蔑地瞅了他一眼,从床头的书笥里拿出一个小方盒,颤巍巍地取出一方铜印章。
蔡瑁惊喜,忙把那卷轴装入囊中,系口绳紧紧扎住一片检,又摸来一方封泥,抠出一点儿填进检上的小凹槽,诸般动作做完,把皂囊摆在刘表面前。刘表举起印章,默然间连声叹息,半晌,缓缓地落了手腕,在封泥上重重一摁。
蔡瑁满足地捧起皂囊:“多谢主公!”
刘表把印章一丢,“哐啷”掉在地板上,铜印顿时磕破了一个角,他喘息着盯住蔡瑁,用最后的力气说:“善待长公子!”
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像被抽了底座的房梁般,直直地倒在榻上。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滴眼泪顺着他瘦削的面颊缓缓流下,却没有人为他拂拭。
满座皆是衣冠楚楚之士,门外的阳光缓缓地涌进来,照见一张张模糊的脸,嘈杂的声音被撩进来的风任意撕碎,便在那耳际融化成稀粥似的一塌糊涂。刘琮在主座坐得太久,腰骨酸麻地响着,扎在头上的衰绖太紧了,勒得头有些晕,僚属们的脸都像被麻布罩了,五官毫无生气。
“主公,”蔡瑁高声道,“曹操大军前锋已至宛城,望主公早作决断!”
主公?刘琮还不适应这个称呼,他像是被忽然套上了一件华贵的锦袍,却不甚合体,总有种游离的感觉。
“呃,诸君以为当如何?”
满座衣冠抖动着,却没有人慷慨激昂地站出来说要决一死战。曹操这个名字像横扫一切的狂雷,足够让善战的武将拿不动刀枪,骑不动战马。
刘琮只好挨个问:“舅舅以为如何?”
蔡瑁清清嗓子,用沉重的语气说:“瑁以为荆州自遭黄祖败覆,元气大伤,兼之先主公新亡,民心哀惨。曹操新有柳城之胜,正是士气如虹,军心昂扬,以我哀伤之师敌曹操战胜之师,若以卵击石,深为本州忧之。”
仗没打,先把自己贬得一无用处,刘琮也觉得沮丧:“舅舅的意思是……”
蔡瑁看了看刘琮,又看了看群僚:“瑁斗胆建策,莫若开示诚意,俯首曹操,还能保住荆襄百姓太平,主公也可封侯受赏,仍可为州主!”
刘琮算是明白了,蔡瑁是打定主意投降曹操,别说是做做样子的抵抗,他连甲胄也不披,便释兵献城。
刘琮到底是不甘心的,做人家的门下客,和自己做主,是两种人生:前者掣肘太多,时时得看人家脸色;后者自由自在,快心快慰。
“诸君皆赞同蔡将军么?”他把问题丢出去,他想无论如何,总有人不同于蔡瑁,只要有反对之声,荆州还是一块有血性的土地,拼着热血和曹操决一死战,未必便会失败。
“主公!”傅巽首先道,“巽附议蔡将军!”
刘琮很是烦恼,他努力使自己显得有气魄,声音便使劲地扬高了:“曹操未来,我等便释甲授印,何其谬哉!我愿与诸君据全楚之地,守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乎?我荆襄尚有精兵,樊城亦有刘玄德固守,可为掎角。曹操纵有雄兵,当击退于金城汤池之下,何谓弃大州而行臣服!”
“巽以为有三不可,”傅巽的应对相当敏捷,“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曹操拥天子,号令天下,今我以人臣拒人主,逆也,此为一不可;以新造之楚而御国家,其势弗当也,此二不可;以刘备而敌曹公,又弗当也,此三不可。有此三不可,欲以抗王兵之锋,必亡之道也!”
刘琮听出傅巽这番话俨然是深思熟虑,他渐渐意识到,在曹操大军逼近时,荆州这帮臣僚的算盘珠子早拨好了,都等着把荆州献出去给曹操当见面礼,却把他这个主公晾在一边。
“主公自料何如刘备?”傅巽补问了一句。
刘琮老实地说:“我不如。”
傅巽像是挖着陷阱等人跳,口袋收好了,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主公自度不如刘备,然刘备也不能御曹公,则虽保楚地,不足以自存;若刘备足御曹公,则刘备不为主公之下也!”
这是倾危策士的一贯伎俩,立论时摆出甲乙两面:甲若成立,乙则不成立;乙若成立,甲则不成立。总之你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刘琮觉得自己那刚刚复苏的热血正在冷却,他用哀求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