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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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退下吧。”他咬牙抽拽出声调和谐的声音说。
一俟姜维出营,他便用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扇柄,扇柄抵着胃,而另一只手撬着案角,背微微垂弯,像是要用其他内脏挤压住胃。一滴豆大的汗珠浸着苍白的脸,明灭的灯光照在脸上,只觉得眼睛昏花浑浊。
帐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知道来的是修远,本想硬挺住身体,却像是被秤砣压住头,只想往下沉、往下沉……
修远急走进帐,将手里的铜钵放好:“这是新做的,你一准得吃了!”他命令似的说着,一转头,却看见诸葛亮惨白如雪的脸,立刻大惊失色,“先生,你怎样了?”
他慌忙地扶住诸葛亮,触到诸葛亮的手,只觉得冰凉侵骨,刺激得他目中发酸,眼泪几乎滚落。
诸葛亮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盯着修远摇头,修远扶着他去里边的榻上躺好,手忙脚乱地跑去传唤军中医官。
听说丞相犯病,军中医官一下子来了三个,几个人围着诸葛亮,忙给几处关键穴位行针。修远便跪在榻边,拧了热手巾给诸葛亮擦脸,每一帕下去,都像是将那张脸的血色抹去一点,他越发地感到害怕,若不是顾虑着平添了诸葛亮的担忧,早哭了出来。
这般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才为诸葛亮止住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因担心诸葛亮再犯病痛,不得已施了麻沸针,强使他昏昏睡去。
因见诸葛亮睡着了,修远满头大汗地站起来,用袖子擦着脸:“多谢各位医官。”
医官悄声道:“丞相旧疾复犯,来势汹汹,稍一不慎,恐怕后果难以想象。徐主簿劝劝丞相,多加养护,不可劳累过逾。”
修远叹了口气:“你不是不知道丞相,他若是肯休息倒好了。”
他看了一眼昏睡中的诸葛亮,虽已沉入梦中,却依旧蹙着眉头,似乎连做梦也在冥想朝政要务,越看越是心中难受。他把目光从诸葛亮苍白的脸上挪开,弯腰给他掖了掖被角,却勾起了一段心事。
“劳烦各位医官照顾丞相,我得出去一趟,速速便回。”
“主簿尽可放心。”
修远又看了看诸葛亮,这才扭头走出中军帐。他是想去找姜维,诸葛亮旧病复发,万一挺不过去,三军一旦无帅,很可能会陷入混乱。姜维有节制三军的便宜之权,诸葛亮犯病的事,别的人不告诉,也一定要告诉姜维。
他走到姜维所辖的中军右营,姜维却不在营中,他便问帐外亲兵:“姜将军呢?”
“姜将军去案行先锋营了。”
修远怏怏地叹口气,不得已往回走,这还没走到中军帐,却见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人,竟然是费祎。
“费司马?”修远惊愕。
费祎也自惊异:“啊呀,是修远!”他赶了很远的路,满身都是露水,鞋面溅满了泥,颗粒清晰的汗贴着额头闪光,眉心凝着一团焦虑的阴影。
“你怎么来了?”
费祎摇头:“东线战事出了大差池,我奉命来咨问丞相。”
“东线战事……”修远吸了一口冷气,他像是中了邪,忽地一把抓住费祎的胳膊,推着他往一边走,“费司马,你听、听我说……”
费祎被他的举动弄懵了:“修远,你这是……”
修远喘着气道:“你别急着把消息告诉丞相,缓一天,缓一天,好么?”
“为何?”费祎莫名。
“丞相,”修远的声音梗塞了,“他病了……”
“病了?”费祎大惊失色。
修远几乎是语无伦次:“他受不住,真的受不住,我求你,让他缓一缓,我求你……”他越说越忙乱,眼泪开闸似的倾了出来,再也没有收住。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天明时,薄脆的阳光仿佛颗颗水晶洒进了安静的中军帐,诸葛亮幽幽醒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睡太久,耽搁事了。”
修远听不得这话,眼泪绷不住滚出来。他本不想哭,可很多的委屈,很多的心疼全都爆发了,所有语言都变得苍白乏力,此刻最能表白心情的,唯有泪水。
诸葛亮慈爱地一笑,笑容像个父亲:“傻孩子,哭什么?”
修远扶住他,给他披上外衣,一面系着丝绦,一面泣道:“心疼先生。”
诸葛亮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傻孩子,别哭,先生不是好好的么。你放心,我心里清楚,还没到那时候……”
“呸呸!”修远转头吐了一口,“快吞回去,这是什么丧气话,不准乱说!”
诸葛亮温存地看着修远的孩子气举动,他轻轻地说:“修远,生老病死,这是人生常态,谁不会死啊……”
“先生……”修远着急地想要阻止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摁住他的肩,将他的话按捺下去:“听我说,先生知道你舍不得先生,先生又何尝想离开你,古往今来,无论寻常百姓,还是帝王将相,谁不贪恋长生,奢求不老,到头来,依旧是难逃一死。人生一世,经历过,艰难过,快慰过,便已足够。来时,既是轰轰烈烈,去时,也当坦然。”
第214章 鞠躬尽瘁(9)()
修远怔怔地听着诸葛亮这哲言似的表白,仿佛一声邈远黄钟,震得心中刹那回音不绝,他喃喃地说:“可我还是希望先生……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诸葛亮仰面一笑:“长长久久活下去,岂不成了老妖怪?”
诸葛亮的谐趣让修远破涕为笑,视线透过蒙眬的泪,注视着诸葛亮被笑容焕出生气的脸孔。真希望啊,永远能看见先生容然优雅的笑容,永远能在他的笑声中拾起一片烂漫心境,只是,忽然就惊慌地发觉,这样的永远奢望,是不是越来越渺茫了。若是有一天,自己失去了这样美好的笑容,那该怎么办呢?
诸葛亮轻轻推了推他:“去,传姜将军来。”
修远嘟囔着:“刚好些,又开始忙。”他搀了诸葛亮坐起,“让我去请姜将军可以,但你得听话吃饭,不然,我就不去。”
诸葛亮点着他的胳膊:“小子敢威胁先生!”
修远不服顺地说:“我就威胁了,丞相大人,你现在是病人。”
诸葛亮无可奈何:“好好,我受你威胁,你还不快去请姜将军!”
修远又叮咛了两句,这才走出中军帐营帐,诸葛亮瞧他走得远了,也着实不想闲空,便去寻来文书阅读。这一埋头公文,早忘记自己是染病之身,一步步挪了出去,刚在外帐坐下,却见有人进来了,却原来是杨仪。
“威公有事?”
杨仪犹豫了一下:“有……”
“有事但言无妨。”诸葛亮鼓励道。
杨仪似乎仍旧没有拿定主意,断着字音说:“丞相,是这么回事,我在营中遇见费文伟,他、他……”
“费祎?”诸葛亮惊愕,“他来了?”
既是开了头,便是收不住了,杨仪老实地说:“是,他说他昨日便来了,我问他什么事,他又吞吞吐吐不肯说,还说要等你病好再来谒见,”他停下来,向诸葛亮苍白的脸孔扫去一眼,“丞相,你病了?”
诸葛亮哪儿顾得什么病不病,费祎忽然来军营,必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他急声道:“立刻传他来见我!”
杨仪被催得满头冒汗,多余的话一个字没说,一溜烟跑了出去。
胃忽然又疼起来,诸葛亮死死地攥住文书,力量透过手臂灌入胃,将那翻起来的痛一次又一次压下去。便在这焦灼忍耐中,抬眼看见修远和姜维走入中军帐,修远瞧得诸葛亮居然走到外帐来了,慌得跑过去。
诸葛亮沉声道:“修远,我问你,费司马来军营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仿佛被雷劈了,修远只觉脑子轰地炸了,他本想掩饰,可诸葛亮那笃定的神情却让他无从逃避,他颤颤地说:“是……”
诸葛亮质问的目光直逼过去:“为何隐瞒实情?”
修远低下了头,弱弱地说:“先生正病着,我担心,会、会让先生病情加重……”
“唉!”诸葛亮重重一叹,捏着手掌捶在案上,“颟顸!是我区区一病重要,还是朝廷大事重要?你这般擅行贸举,倘若贻误了朝政要务,你担待得起么?”
修远“扑通”跪了下去,泪滚滚地落下来:“先生,对不起,我知错了!”
姜维本不知情,此刻才摸出点边儿来,因见修远受责,小心地劝道:“丞相,修远也是为丞相身体着想,他并不是有心贻误朝政,望丞相体察。”
诸葛亮见修远伤情,心中霎时软了,他松开了卷住文书的手,费力地抬起来在修远的肩上一抚:“罢了,记住这次教训,以后不可再意气用事。切记,公私之间,必定先公后私。”
“是!”修远呜咽着答应。
正说话间,杨仪已领着费祎走了进来,诸葛亮来不及寒暄,也没有追究费祎躲避之责,直问道:“文伟,有何要事?”
费祎看了一眼诸葛亮,那张苍白的脸仿佛被水刷得失了润泽的玉面,厚厚的阴翳在鼻翼周围扫荡血色,眼睛不见神采,只是深得骇人的灰色疲倦。他心中油然一股忧虑之情,竟不敢说了。
“有什么事,快说!”诸葛亮着急地说,他提身而起,可身体里的疼痛忽地爆开,扯着他又重重地坐下去。
费祎吓住了,他只好躬身向前,从怀里摸出一册文书,结结巴巴地说:“东吴、东吴战报……”
文书递上来,修远帮着诸葛亮缓缓打开,簇新的墨迹一行行像浮出水面的尖刺,扎得诸葛亮的眼睛又痛又麻,视线变得混沌不明,他轻轻一揉,才慢慢地看清。
文书里说了一件既简单又复杂的事情:此次北伐,东吴兵分三路与蜀汉东西呼应,以陆逊、诸葛瑾屯兵江夏、沔口;以孙韶、张承向广陵、淮阳;孙权率大军围攻合肥新城,不料曹睿亲领水兵东征,声势壮阔,兵连百里,破了东吴前哨数营,一直逼近寿春,眼见不能取胜,孙权只得退兵,自此东吴北伐军队全数退回。
诸葛亮很久没有说一个字,偶尔抬起头来,那双眼中却空得若无一物。
“丞相,什么事?”姜维急问道。
诸葛亮示意修远将文书递给他,摇头叹息道:“孙权太轻敌了,他前番来书说曹睿必不敢亲征,防备不周,方有此狼狈退逃,唉!”
费祎说:“正是,如今东吴兵败,主上问丞相可有什么法子?”
诸葛亮凄然一笑:“什么法子?”他像在问费祎,也像在问自己。诸葛亮终于也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他就像被熬干了的药渣,心思如土,沉沉地只能坠入地下。
姜维已看完了文书,急愁恼悔一起蹿上心头,双手扣着简牍,凝着两道浓眉说:“东吴退兵,东线战线退缩,我军如今孤军持守一线,司马懿又不肯出战,如今秋凉已至,若是到了严冬,就怕西线也难坚持了!”
“正是这样……”诸葛亮弱弱地说。
营帐融化成了一道浪潮,慢慢地旋转起来,摇曳的灯像被拉伸的鬼脸,照见一帐光怪陆离的什物。案上的文书变得越来越大,像是重若千斤的石块,被汹涌的水流冲上冲下,姜维和费祎脸被旋转扯成了扁扁的圆弧,看着像刁斗。
“丞相当早做定夺!”耳边的声音失了真,分不清是谁在说。
早做定夺,是哦,的确该想一个万全之策,丞相,他是丞相,他要去想、去想……
脑子里试图捕捉那些流散很快的思维,可力量和速度似乎都不够,意识拢不起来,只是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逃逸。
眼里的旋转更加迅速了,不仅是书案、灯烛,还有他自己也跟着转动,运动太快,脏腑已承受不住这不间断的旋转,他觉得自己要被撕碎了。
哗啦啦的几声紊乱的响声,案几上的文牍飞了出去,新的、旧的、捆扎的、散乱的,都混在一起,像飞上天空的白桦树叶,舞起一股力量在半空中很久地盘旋,重重地砸在地上,腾起细细的一层尘埃。
诸葛亮的手撑在案几上,缓缓地倒了下去,仿佛一幅画从墙壁上掉下,卷轴慢慢地弯曲,带着一二分的依依不舍,在板壁上摩擦出凝滞的声音,最后坠落尘埃。
白羽扇从他的手里脱飞,落入满地的书卷里,白玉麒麟的头彻底摔碎了,玉颗粒飞溅如雨,扑进诸葛亮的怀抱里。
霎时,玉山倾倒,红桃纷乱。
诸葛亮倒在书案边,身下是重重叠叠的文书,像无数双手,撑起他疲惫的身体。鲜红的血,如凋谢的花瓣,洒在白晃晃的卷帙上,模糊了墨黑的字迹。
“丞相!”“先生!”同时的喊叫撕裂了五丈原的天空。
卧病榻定计消隐患知天命爱女托姜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