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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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人好大的胆子,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身后的长随悄悄说。
“闭嘴!”年轻书生轻喝道,偶人捏得手心生疼,他却不肯放松,仿佛在压抑一种复杂的情绪。
吵吵嚷嚷的长街上响遍了“丞相”的呼喊,很像军阵里所向披靡的冲锋号,忽然,在这一片嘈杂声里,有人尖声喊道:“快来看,这是什么!”
这一声尖叫非常刺耳,听到叫声都回头去看,三三两两聚拢到一面青色的墙下。那原来是市集上悬挂官府文书的官坊,此刻上面贴着几张黄帛,几行隶书写得又大又醒目。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议论一浪高过一浪。蓦然,人群轰地叫起来:“哪个龟儿子贴的!”
“站出来,乌龟王八蛋!”
“诬赖!”
“先人板板,找死!”
人群仿佛被愤怒的情绪点燃了,也不争什么丞相、偶人,戳着那黄帛又吼又骂。蜀人骂架本就厉害,声音洪亮不说,还打着比喻,一时铺天盖地的川骂将一条街填得满满的。
“撕了!”
“撕了!”
怒吼声中,果然有人冲上去一把揭下,周围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喝彩,还有的跟着去撕告示,扬手将那黄帛丢在地上,跳上去狠狠地又踹又踩,或者咬牙撕成三四块。
半张黄帛从呼啸的人群中飘出,仿佛刹那遮挡太阳的阴云,飞到了书生的头顶上。他仰起脸,黄帛悠悠地垂了下来,他看见一行字。
“诸葛亮拥军自重,素怀王莽之志……”
黄帛落在了脚边,他颤抖着退了一步,被短暂遮幅的阳光重新洒下,照得那黄帛上的字模糊一片。
急切的马蹄声响起,是巡城校尉率兵前来查验究竟,还未行到官坊前,已有老百姓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叙说事情原本,粗话脏话不绝于耳。
书生不想惹出是非纠葛,趁人不注意将黄帛拾起,捏成一团拢入袖中,悄悄地朝街外走去,身后的喧嚣灰尘般始终在耳际飞舞。
“有人陷害丞相!”
他们说得义愤填膺,仿佛伤了再生父母般悲痛。可不是呢,他们为了丞相,连皇帝也不要了。丞相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没有丞相,他们吃不得五谷,生不得子嗣,活不得长寿,这江山是丞相的江山,这百姓是丞相的百姓。
他的步子一直没有停,正如他脸上始终不改的笑,只是那笑容没有半分的喜悦。
静夜无声,唯有长风如悲歌绕阶飞逝,宫室内无声无息,仿佛能听见灯光闪烁时发出的声音,皇帝坐在榻上,枯木般毫无生气。
半张黄帛耷在书案上,刘禅的手捏着黄帛的一个角,指头揉着搓着,有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张黄帛,看到的字却如同一根根针一样,扎伤了他的眼睛。
“诸葛亮拥军自重,素怀王莽之志……”
后面应该还有一些字,可是那些话都不重要了,如果硬要补充完全,他自己都可以写出来,要诋毁一个人还不容易么,比较起来,夸美赞誉却难得多。
有人进了暖阁,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无神地喊了一声:“李阚……”
李阚在他跟前跪下,朦胧的视线里,李阚的脸仿佛被纱布罩住,折射出麻麻的光,仿佛是个马蜂窝。
刘禅无声地一笑,他望向李阚,空洞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物:“李阚,你信相父会谋反么?”
李阚吓得伏低了头:“小奴不敢过问朝政!”
刘禅并不追问,他轻轻抚摸着黄帛,指头在每个字上敲打:“朕不信,假设说谁都可能谋反,但相父绝不会!”
他注视着李阚,眸子里是幽幽的光:“知道为什么?”
李阚惶惑地摇摇头,也不敢说话,将身子缩得像麻绳一样紧。
“因为他是诸葛亮啊!”刘禅向后一仰,笑声飞向了空中,一面笑一面拍打着书案,直打得案上的笔墨颤颤地蹦跳。
李阚有些惊恐,皇帝的亦痴亦狂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怯怯地喊道:“陛下,您得保重!”
刘禅缓缓地收了大笑,脸上因疯狂的笑而泛起潮红让他看上去像个病人。他撑着书案,像只弱小的夜枭:“你不知道,相父是什么人,先帝曾有八字评断:忘身为公,尽心无私。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谋反?他的心里,只有社稷江山,他是个忠臣、良臣,他不是霍光,更不是王莽!”他拍拍那黄帛,“用王莽来比他,是不知他,污人之名却打不中要害,卑贱伎俩!”
他怅然叹息,默默地念着:“忠臣、良臣……这才是他……”
李阚偷偷地瞧着皇帝,若明若暗的灯光照耀下,皇帝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他紧紧地攥住了手掌。
刘禅自语似的说:“可是忠臣不残主,却妨主,舜为什么禅位给禹?”冷幽幽的问题抛向了闪烁的灯光里,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皆曰禹可做天子,舜不让他又该让给谁?”
他宣泄似的长长地呼吸着:“民心……先帝说当年为得益州民心,相父殚精竭虑,使得益州百姓齐声颂唱相父功德。朕有时很困惑,先帝是君,为什么能容忍臣下收民心,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了,先帝、相父本为一体,相父得民心,便是先帝得民心。因为人人都说,诸葛亮是先帝的良臣,即便百姓只称美于相父,可谁都不会忘记,相父的君主是谁,可是现在呢?”
第186章 宫闱晦暗(4)()
他酸楚地一声苦叹:“先帝驾崩后,季汉再不闻皇帝,只有丞相。”他仰头呵呵地冷笑,“先帝在时,季汉有两尊神,先帝不在了,相父成了唯一的神,他们不拜他能拜谁呢?”
凄凉的语气仿佛用冷水泡过一般,浸得人心里发颤,李阚小心地劝慰着:“陛下,您别太伤心了,纵算民心有向,您毕竟是季汉的皇帝!”
刘禅低手抚着坐下交错繁复的锦缛纹理:“先帝说,坐上皇帝的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可先帝不孤单,他有相父,有那些听他话的老臣,朕、朕有什么……”他的声音颤抖了,眼泪一滴滴掉落下来,滚在那黄帛上,渐渐染湿了好大一块。
“陛下!”李阚惊惶地跪向了前,哆嗦着嘴皮子说,“您别伤着身体!”
刘禅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泪:“这是各人的命,朕不恨相父,也不恨任何人,是朕自个儿没出息!”
一个皇帝竟然如此贬斥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坐拥四海富贵,原来也有他的不幸,还比不上一个寻常人的快乐。李阚不由得又怜惜又悲切,他打了几个哆嗦,心底冒出了锐利的矛盾情绪,进退之间都让他受伤。
刘禅深长地叹了口气,抑着那揪心的烦恼,撑着笑说:“你曾经在永安宫伺候先帝,果真和相父有旧交情么?”
听皇帝重提旧事,李阚诚惶诚恐地磕下头去:“不敢欺瞒陛下,实在没有什么过深交情,丞相是朝廷重臣,小奴是后宫阉曹,哪里敢交通大臣。”
刘禅宽慰地笑道:“做什么怕成这样,朕又没有怪你,即使有旧交情又有何要紧,朕不以私情责人!”
李阚很是感激,“砰砰”地磕了几个头,眼泪却也流出来,模糊了他的脸。
刘禅吁了一口气,眺望着窗上白蒙蒙的光,仿佛一管未濡墨的毛笔,他用回忆的口吻说:“先帝好交朋友,一生挚友无数,世人皆称先帝能得人效死力,相父……”他失神地停了一下,“相父却没有朋友,他与人相处总是秉持公心,若是处置公事,即使与亲人相待也一定会无私面。朕知道,他不是没有朋友,而是他不以私情断公务……一个人与天下人不做狎昵之交,反而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落寞地笑了一声,“他不存私欲交友,也就没有敌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李阚,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锯,锋利却易脆:“你说,一个没有敌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李阚低下头去:“小奴不知道。”
刘禅茫然地摇摇头:“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张黄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会谋反,不会夺权,连丝毫的抵龉都不会有,可是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踏实呢?”
李阚颤巍巍地道:“陛下心里的苦衷,小奴略能体会一二,只是后宫不得干碍朝政,故而小奴不敢说。”
刘禅听出李阚话里有话,他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言无妨,朕不怪你。”
李阚吞了一口唾沫,烛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像泡胀的面馍馍,他喘息了一声,每个字都像在拉一具笨重的磨盘:“小奴当年在白帝城侍奉先帝,亲耳听见先帝临终时……曾以江山相托丞相……”他把头伏低了,似乎那一番话让他不寒而栗,背脊骨像蜿蜒着一条毒蛇,不住地抖动着。
刘禅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昭烈皇帝的临终遗言他不是不知道,过去每每想起皆以为是先帝神志不清时的呓语,全没当回事,这个时候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那仿佛是潜伏多年的瘟疫,忽然有一天爆发,把早就孱弱的身体彻底击倒。
刘禅像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榻上一跃而下,奔到一摞还没有送至尚书台的奏表前,手忙脚乱地翻了个稀里哗啦,一册册文卷飞出去,摔开了怀抱,也全然不管。这么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疯了般又扑向李阚。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哑着嗓子吼着,满脸涨红,几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脸,像刚结痂的刀疤,让他显得狰狞可怖。
李阚胆战心惊地接过奏表,眼睛却是湿润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奏表看完。
刘禅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直着眼睛问道:“相父,他会不会,会不会?”
李阚弱弱地说:“也、也许会……”
“什么叫也许会!”刘禅跺着脚地喊道,他仿佛一个压抑太久的疯子,终于逮着了发作的机会。
李阚顶着刘禅的怒吼,小心地说:“小奴不确定,是因为没有证据,只是,小奴以为,丞相若挪用盐铁赋税,也许不是为中饱私囊,或者、或者有别的用途……”
刘禅倏地停止了疯狂的行走,他在李阚身边蹲下去,瞪着圆鼓鼓的眼睛:“你是说,他、他要招兵买马么……”
“小奴不敢如此断言!”李阚惶恐地磕下头去。
刘禅冷笑了一声:“我说相父这一二年间怎么频繁在汉中修城,此次又请旨调江州两万兵北上,他是把汉中当作他成就基业的大后方,养精蓄锐,壮大势力,将来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内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遗言,这江山他是势在必得!”
皇帝的话太可怕,像一场骇人的狂风暴雨,李阚不禁连打冷战,他纵然有心栽诬诸葛亮,也料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重到如此深厚的地步。
刘禅颓唐地坐了下去,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住双臂,凄惶地说道:“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把江山让给他么……好吧,我就让给他,拟旨禅让,遂了他的心愿,遂、遂了所有人的心愿……”两行清泪淌过他苍白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漏了风的布袋。
“陛下!”李阚急切地说,“季汉天下乃先帝开创,怎么能举手相让,陛下断断不可有此虚念!”
刘禅惨然一笑:“不让给他,又能怎样?兵权、政权都在他手里,这个国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说不下去,刹那间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伤情得像个小孩儿,李阚觉得很难过,他跪前几步:“陛下,不如去旨调丞相回成都。”
“调、调他回来?”刘禅恍惚,婆娑泪眼中的李阚像被腐蚀了一般,眉目鼻眼变得光怪陆离。
李阚狠狠地掐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紧张地说:“对,调丞相回成都,而后,收了他的兵权。”
刘禅像还在梦里,呓语似的说:“收、收兵权……可以什么理由召他回来?”
李阚像被恶魔上了身,整张脸泛出可怖的青光:“盐铁亏空与谋逆公告两罪并发,按照常例,丞相难道不该回成都接受有司彻查么?他若长驻汉中不归,正可证明他有叵测之心。”
刘禅抹了一把眼泪:“若是相父不肯回来呢?”
“那便是抗旨不遵,陛下知道该怎么做,小奴不敢多言。”李阚阴森森地说,扭曲的五官被灯光打了蜡,像僵硬的死人脸。
刘禅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长信宫灯,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阴暗中生长的险恶念头。他张了张口,一个不真实的声音飘了出来:“好,即刻拟旨,传丞相回成都议案。”他说完这话,像被某张可怕的面孔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