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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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立刻道:“你总算来电话了,你再不来电话,小辉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运辉忙跳过去抢来电话,急切地问:“爸,刚才谁来了?”
“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两个人,一个前总工,一个现总工,说想去探望你,我跟他们说,还隔离呢,去了也是看个医院大门。他们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领导还没要求探望,他们急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刘蹚什么浑水,这人年纪大了,经不起人家几句吹捧,这回老命面子都豁了出去了。”
宋运辉终于撑不住放声大笑:“他们撑不住了。”
程厂长却严肃地道:“你别高兴太早。目前撑不住的不是闵,今天技改组开会,闵主持,任命老刘为技改工程总指挥。对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认可,现在大家都在看两个总工的笑话,说两个总工不如一个车间主任,笑话传得沸沸扬扬。但任命刘,刘又肯上任,让我看到事情大大不妙。你说,闵到时候会不会把责任往刘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蝉脱壳?刘反正已经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响名誉,与前途无关,刘只要肯担着,技改如果最终拖了时间,总厂损失再惨重,也与闵没太大关系了。可是你,你甲肝总有好的时候吧?”
宋运辉听了呆住,他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闵会使出这么一招。如此一来,技改失败对闵的地位威胁减小,闵还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吗?
程厂长料想得到宋运辉的惊诧:“你现在开始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水搅浑。”
“难。”宋运辉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搅得再混,有什么用?”
“总有办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运辉沉吟会儿,道:“下星期,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按说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离,下周我应该是可以被送回家休养。刘老总,他折腾得起,就让他折腾。没见过这么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这么打算,边打边看。”
宋运辉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大哥你看,我说要在你家住不少时间吧。”
“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还想你不走呢。”
宋运辉点点头:“情况看来变得糟糕,七成可能,我会长住下去。”
“我欢迎,你丈人家怎么处理?”
“这是我最大的问题。我想想。”宋运辉心说,他现在如果回去,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士根与正明都听着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宋运辉原来工作上出了问题。尤其是士根心想,这人小小年纪还真沉得住气,前几天一直没看出来。士根与正明都识趣地又稍微讨论几句,告辞离开。宋运辉烦闷地抽出一支香烟,到门外去抽。雷东宝本来准备去睡觉,看着小舅子这样,不忍心。可又不喜欢宋运辉处理事情的方式,没法劝解,怕自己火气上来先与宋运辉争起来。可终于还是没忍住,等宋运辉掐灭烟头进来关上门,他不耐烦地道:“直接给你们厂长打电话,别不死不活吊着。看你样子,好赖都是个出局,不如做得痛快点。”
“再说吧,我这几年确实很累,也该好好休个长假。白天你又去市里干什么?这几天跑得忒勤,怀疑你这人愣是不肯放弃市电缆厂。”
“管好你自个儿。”雷东宝走上楼梯,可还是被宋运辉问出兴趣,“我去二轻局,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国家财产,不卖!”
“我能那么容易放手?我什么时候成的软蛋?”
“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成的软蛋。你别又提出承包吧?”
雷东宝得意地道:“你总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们提出,我买设备。”
宋运辉一听,擦着雷东宝走上楼去:“正明和我已经算出来,你们那套旧电线设备基本不赚钱,能耗太高。”
雷东宝“哼”了一声,志得意满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聪明,更比你干脆。”
“未必。”宋运辉拿着书走进那间老徐来时住过的房间,正想关门,雷东宝却心痒难搔地道:“二十五万,你说值不值?”
宋运辉大惊,他向正明咨询过市电缆厂的设备,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东宝思想工作的时候言之有据,可听到这么一个价钱,他无法不吃惊,站在门口进退不得,看着扬扬得意的雷东宝道:“二轻局以为卖废铁啊?”
雷东宝得意地嘿嘿一笑,却是故意不答,转进自己房门,他才不关着门睡觉,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宋运辉前思后想很久,想到雷东宝对市电缆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想到卖废铁一样的价钱,走到雷东宝卧室门口,问道:“你没做手脚吧?”
雷东宝满不在乎地道:“否则哪来废铁价?”
宋运辉担心地说:“你这价钱明显不合理,太明显,会出事。”
雷东宝还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宋运辉想说什么,可终于没说。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对待,想到虞山卿反出金州后的如鱼得水,他本来想劝雷东宝的做人道理到了嘴边,却无法吐出。谁比谁更适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则,就是适者生存。他是不是太异类?他耳边不由自主响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后便无法忘记的北岛的诗:“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当时看的时候,直呼痛快,但现在隐隐想到,北岛写下这四句的时候,他在怀疑吧。
雷东宝本想与宋运辉辩个明白,教育教育这个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见宋运辉好一阵没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吓傻了?”
宋运辉被雷东宝的大嗓门唤醒,怏怏地道:“没有,或者是你做得对。现在前面机会很多,可道路狭窄,或许狭路相逢勇者胜。”
雷东宝不是很懂宋运辉的意思,但他作为姐夫,还是很负责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边想边做。否则,等你想好,好东西全让人家手快的抢光了,你再想有什么用?”
宋运辉有些感慨地叹了声气:“对,什么谋定而后动!晚安,我再想想我该怎么做。”
雷东宝听着只会躺床上翻白眼,他说了半天都是白说,此人竟然还是要想想,他真想找什么砸醒宋运辉。
宋运辉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没想该如何应付金州的事,他回想从小走来的路。他的脑袋里,“我不相信”与“我怀疑”交替轮回。他该如何更好地立足?他是不是该更多地改变自己?
虽然刘总工精于技术,可因为已经脱离基层久远,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观指导,可是要像宋运辉刚下基层时一样,每个非标件都有测绘图纸的傻事他毕竟没做过,即使做了也已经概念模糊。偏生这种技改的事,是无数毫无先例可循、毫无系统化可言的鸡毛蒜皮凑起来的一项庞大工程,面对这一地的鸡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进,需要衔接,需要拍板选定,刘总工感受到了什么叫艰巨,这个工作量,巨量。
他接手了,他一开始上来处理的几件事,确实获得技改组成员的拥戴,首先是因为大家本来就敬重他,其次是因为他确实有料。但是他处理工作的速度与宋运辉大相径庭。因为不熟悉,他需要查阅资料,深思熟虑后,才能得出结论,因此宋运辉一天能处理五十件事,他只能处理五件,连宋运辉都得经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当家常便饭;其次,两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运辉年轻彪悍,也因为确实心中有料,倾向于一言堂,而刘总工经历多年运动,习惯于通过群众表决为自己挣得保护伞。因此更是拖后进度。
刘总工一来是感激于闵厂长这个后辈的器重赏识抬举,二来也是为他自己的爱好和荣誉,他倾力而为。可他到底是那么大的年纪,精力与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几天,在现任总工的协助下,还算勉力应付,可他自己心里明白,进度被拖延,他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也开始追着他要结论,那些进口设备,刘总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时临时抱佛脚才开始看说明,哪里还来得及;再说,宋运辉记性好,又是一开始主持技改,许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么资料备查,于是刘总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头雾水,不得不召集人手从头演示一遍,以获得概念。本来,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接手的是一个快手加熟手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时已经是工作推动着相关人员的行动,包括指挥者的运筹。
刘总工一心钻进技改里,吃饭睡觉的时候,满脑子也都是技改。吃饭,都是家里老伴送饭到办公室;睡觉,得女儿掐着时间把他从办公室拖回家,否则老头钻在工作里忘了时间。可这样的高强度,刘总工支持几天还行,三天下来,老伴儿不让了,这不是要老命嘛。老头失眠了,便秘了,颈椎病犯了,老伴儿和女儿们都急得不得了。而对于刘总工而言,最要命的还是失眠,白天脑子运动得太紧张,睡下时依然犹如绷紧的弓,无论如何轻松不下来。失眠的人记忆差,反应慢,不出三天,刘总工的工作进度开始减缓,对那些拉着警报闯来的汇报反应迟钝。
有把年纪的技术人员尊重刘总工,可此时也难免怨声载道。而那些年轻的,从没在刘总工手下受过震慑的,则是开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组里一边倒的怨气,可还是分成两派,一派依然愿意理解刘总工,一派则开始给刘总工制造麻烦。
然而,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技术断层,让那些有把年纪的中年技术员中气不足,尤其是面对有正规大学文凭、理论知识扎实、英语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尖的年轻人,他们很多选择退缩。他们虽然愿意理解刘总工,可他们没声音,这一派气势严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轻的却是声势如虹。几年下来,年轻的因为技术掌握得快,尤其是从新车间玩过德国设备出来的年轻技术员更轻视那些不求上进或者基础很差的中年技术人员,年轻人又是本性蔑视权威的,他们看不惯刘总工所谓慎重的工作方式,认为是落后,而如今刘总工无法及时回答他们的诉求,有些人更是当场就责问刘总工到底懂不懂。这让刘总工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创。而更大的打击,还在于这些年轻人口无遮拦传出去的评价,他们都说,再来两个这样的总工也没用,技改还不如暂停,等宋处养好病回来再继续,否则只有被这帮老家伙搞乱,宋处回来更难收拾。刘总工更是失眠,几天下来,面无人色。
连程厂长都没想到,局势会迅速走向如此戏剧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审视女婿的工作能力,难道,如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想到当年新车间组建时宋运辉的工作量,细细分析下去,还真是一个顶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来他前不久也是没意识到这个特定时期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崛起,又估错年轻气盛的强力反弹,才会估错形势,给女婿头顶浇冰水。如今看来,即使刘总工的身体能顶住,下面的小年轻也不干了。这样的局势,闵又将如何应付?程厂长都觉得有些难。他估计,闵千算万算,也漏算现在年轻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势,已不是拖延几天进度,默认一些损失,却还能完成的问题;如今的局势是,事实迅速表明,刘总工无法担当指挥。
刘总工适时地病倒了。确切地说,刘总工病而没倒,可他家庞大的娘子军不干了。都是一个总厂进出的人,老头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阵,女儿们可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再加如今两个总工不如一个车间主任的嘲笑越来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儿们气愤于老父亲的不知进退,一致决定,将已经累得老眼昏花的刘总工软禁。都退休的人了,干吗那么拼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么组织不组织。
闵厂长措手不及。
程厂长把战况告诉宋运辉的时候,宋运辉却已经没了开始策划时赤膊上阵的咬牙切齿的劲头,就算是他算无遗策,百发百中,可又如何?赢了,可本质依然是挣扎。因此赢了,也只是暂时。而且这种内耗,又有什么可喜?几天大喜大悲,他已经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观者的清冷眼光看待与闵的较量,他看清了较量的本质,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因此,在获知刘总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动打电话给技改组,用他被香烟熏哑的嗓子告诉当时接听电话的女科员,说他已经被解除隔离,住回自己家里,以后工作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