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魔谭-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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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过了第一道诗关之后还有第二道,过了此关方能前往登仙楼停泊在流苏河中的楼船参与真正的诗会。于是,登仙楼外被拦了约摸二百来人,楼中有一百来人,真正上了那楼船的不足五十之数。
登仙楼的三艘大楼船除非逢年过节或者遭逢某些盛会,平日里只对一些贵客开放,今日纵是董翰林举办诗会却也只开放了一艘,过了第二道诗关的人都可以上船一游。
“江中春水浅,心头酒意浓。垂柳何得似?佳人绿帐中……哈哈,我得了!”河中楼船顶层宽敞的天台上,一名泛着醉意的才俊朗声大笑。
“咳咳,子陵兄,这流苏河哪里又是江了,再说这河水怕是有十余丈深,淹死个人,又何来浅字一说?最后两句将垂柳比作佳人的绿帐倒是贴切,奈何全诗太过牵强了些!”另一名一副学究模样的才俊连连摆手,眉头蹙成了一团,“你这诗还是不要送去语迟小姐那儿品评了,徒惹笑话,你再吟,再吟!”
“我吟……我吟不出来了……”被唤作子陵的青年双眼一翻,手中酒壶一落,竟是趴在梨木圆桌上昏昏睡去了,不时还响起雷鸣般的鼾声,直让旁边的一位绿衫姑娘皱眉不已。
眼下诗会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四十多名才俊与被唤来陪伴的姑娘们早已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也吟哦了不少诗句。纵然人数不多,这些才子们却也是各自为伍,三三两两自成一桌。
虽说是董翰林倡起的诗会,然则能与他坐在一桌的也不过八人,有些贫寒子弟被搁置在旁落里甚至连招呼都不曾打得上一句—这一切无非是身份地位使然。
楼船天台中央有一座木制亭子,亭子不大,堪堪能容下一张径长五尺的独脚圆桌以及八条兽皮圆凳。董翰林一众八人坐在此间,陪侍的姑娘们则是坐在亭柱之间相连的横栏上。
董翰林只顾着自己圈中人,一直不曾起身,他倡起这次诗会哪里是要交流江南所得,无非是想打击一下萧然的嚣张气焰,巩固自己燕京第一才子的地位,除此之外,他却也想藉此接近一直幽居在登仙楼中不见世人的语迟小姐。
蔚语迟来自南方宋国,而宋国与唐国一般,建国弥久,历史长远,文化底蕴之深厚,非天朝可比。唐国的诗,宋国的词蔚然成风,墨染整个天下,天朝如今的鼎盛诗风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这两国的感染。南国之人每每谈及天朝幽云等北方诸国,便常谑称其为“北蛮之地”,称其国人为“匹夫”。他们敢这般嘲讽,自然是有足够的底气。
南国女子多婉约,才女辈出,蔚语迟更仿若集万千灵秀于一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若不是她长年幽居深闺,鲜入尘世,即便不能夺去苏焚香燕京第一女的名头,至少也能与之齐名。
蔚语迟的名字向来只在燕京上流圈子中传道,董翰林只见过她一面,便惊为天人,若不是家中老爷子三番五次警告他不得在登仙楼中造次,以他谦谦君子的形象,怕也会忍不住唐突佳人。
苏焚香与萧然的亲事在燕京城已是人尽皆知,又是将军亲许,董翰林自然不会如苏浩那般白痴地认为将萧然逼出苏府就能断了这桩姻缘。即便苏焚香最终没有嫁予萧然,董翰林为了颜面也不会有何念想了,于是他将心思花到了蔚语迟的头上。
今次举办诗会,董翰林便好生请求了登仙楼的主事赵姨娘一番,让她叫蔚语迟来作此次诗会的裁判,赵姨娘终究是应了下来,不过成不成还得凭蔚语迟自己的意愿。
蔚语迟钟于诗词之道,她如董翰林料想的那般应承了下来,不过依然足不出户,只谴了个丫鬟来传诗,不由得让想一亲芳泽的董翰林恼怒不已。
“这小桃都去了半晌了,怎生还不见过来,真真急死人了!”苏浩盯了盯楼船与河岸之间的浮桥,有些不耐地说道。
“苏少爷你何须如此心急,定然是翰林的诗让语迟姐姐喜极,一时爱不释手呢。”晓儿姑娘这话却是说得有些言不由衷,若是让蔚语迟相中了董翰林,她一心想要成为董家少夫人的美梦便要破灭了。
“南风落尽花千树,一朝如梦一朝无。
停杯欲饮流苏水,楼上何人奏丝竹。”
张谦忍不住吟哦了一番方才董翰林作的诗,赞不绝口道:“翰林这诗必然是第一,无一处着眼春、酒、佳人,却是写尽了春愁,写浓了酒意,也写美了佳人,妙哉妙哉!”
桌上众人纷纷附和,就连亭外的一些才俊们也连连向这边厢拱手,连道佩服。董翰林独自斟酌,脸上不见如何欢喜,心中却是有些飘飘然。
便在这时,有人唤道:“来了,来了,小桃来了!”
果不其然,一名约摸十四五岁,身着黄裙,梳着两个粗大羊角辫的俏丽丫鬟蹦蹦跳跳地从浮桥上奔了过来,不消片刻,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之后,她人便出现楼船天台之上。
丫鬟小桃还喘着粗气,一张小圆脸有些涨红,她也不歇会便伸出手对着众人,大喇喇地问道:“还有诗没?”
“方才所有的诗不都送过去了?哪里还有!”张谦蹙眉道。
小桃却是撇了撇嘴,道:“你们不是说那个作出姻缘诗《关雎》的萧君子也参与了诗会么,他的诗呢?小姐要看!”
董翰林一听蔚语迟竟然主动提及了萧然,心中便暗恨不已,这乞丐夺走了自己垂青的苏焚香也就罢了,怎生连蔚语迟也识得他?
眼见董翰林脸色不佳,苏浩深知自己这位好友一向以谦谦君子之面示人,便是发怒也不表于外,于是替他说道:“你家语迟小姐也叫这乞丐蒙骗了,他那模样哪里作得出好诗?他的诗定是偷来的!”
“哼,你这人真是好不要脸,自己作不出诗凭什么说别人的诗是偷来的?”小桃嘟起嘴巴,神色很有些不齿。
“你!”苏浩顿时腾地站起身来,他堂堂苏家大少爷,竟然被一个丫鬟如此无礼地说道,哪里受得了,抡起衣袖便想动手。
“你与一个丫鬟计较些什么!”董翰林心中一惊,连忙将苏浩扯了下来,语气有些厉荏。先不说这登仙楼苏浩能不能惹得起,若是让他教训了这丫鬟,自己追求蔚语迟之事也将化作泡影。
苏浩恨恨地坐了下来,几乎泛着绿色的目光落到小桃身上却是换来对方一张鬼脸。他仰头喝了一杯酒,将酒杯重重地落到桌上,咬牙道:“仔细你的皮!”
好在这时浮桥上一道慢腾腾的身影引去了众人的目光,正是从无聊斋归来的徐万伦。众人都知晓他是去叫萧然作诗了,不由得纷纷凝神等待。
足足过了盏茶的时辰,徐万伦矮小猥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觅了条圆凳在木亭里坐了下来,怒气未消的他脸色有些泛青,闷头喝了一杯酒后,他也不急着拿出萧然作的词,抹了把嘴,骂咧道:“那乞丐真是气死本少了!”
董翰林眉头微蹙,问道:“如何了?你且细细说来。”
徐万伦怕人笑话,自然隐去了被李闯如同扔鸡一般扔在墙角的桥段,忿然道:“那乞丐好大的架子,硬是让我等了半晌,等他那楼子里的人走光了才问起我诗会的事。我方说出诗题,便被他消遣了一番。”
徐万伦顿了顿,见无人发问便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嘿嘿,他消遣的可是董少,他听闻这诗体里须有春,便说这都快入夏了,董少你还在思春,真真好兴致!”
这徐万伦别无长处,模仿起人来倒是一绝,他此刻说话的神色语气与萧然竟似如出一辙。
“哼。”董翰林再也顾不得形象,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这与自己素未谋面的乞丐竟是让他动怒许多回了。
小桃听了此事,一张小圆脸有些胀红,小嘴一撅道:“这萧君子骂错人了,这诗题可是我家小姐出的!”
没有理会小桃,徐万伦继续道:“这还不算,这乞丐的口气直比癞蛤蟆还大,他大言不惭地说这作诗之事三岁小孩都会,算不得什么能耐,他说他要作一阙宋词,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才子!”
“宋词?!”董翰林先是一怔,半晌后讥笑几声,道,“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们天朝有几人作得出宋词来?”
一旁的张谦也立时附和道:“这萧然也太过张狂了,还将不将我们一众才子放在眼里?我倒不是不信他作得出宋词,只是他作的词怕是狗屁不通!”
第二十五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中)()
宋词兴起于宋国皇室,源于乐曲,也是在近年才流传开来。相较于诗,词要繁复得多,每一阙词都有固定词调,固定的字数与长短,不仅如此,词对声韵的要求分外严格,词调的平仄都已定格,不容作者随心而赋。
天朝的诗风固然已渐露头角,奈何比起唐宋两国来依然有些望尘莫及,诗道如此,词道就更不消说了。即便有酷爱宋词的才子偶得佳句吟哦几声,也唯恐他人听见惹来笑话,如此宋词便很难在天朝繁盛开来。
听说萧然要作宋词,众人在惊愕之余皆是面露嘲讽之色,便是天台上其他才俊也纷纷闻声赶来,想一听究竟。
“可不是嘛,这乞丐就是张狂!”徐万伦眼见成功地挑起了众愤,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在无聊斋中他被萧然羞辱了一番,如今便想教他在燕京才子圈中落入群起而攻之的万劫不复之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渍,他忽而站起来,如萧然在酒楼中那般踱了三步,抬高语气道:“他就是这般走了三步,猖狂地说我萧然素有三步之名,今次也不逾越规矩,如今便要三步成词!”
三步成词!
徐万伦惟妙惟肖的神色语气直让众人眼前浮现出萧然那张狂不堪的模样,说自己能作词便罢了,这三步能成词,莫不是文曲星转世了么?
一阵沉寂之后,又是一阵哄笑。
董翰林也笑了,如今他再也不忧心萧然如传说中那般才华横溢了,放眼天下,任谁才比天高,也绝无可能在三步之内写就一阙工整的宋词来。兴许当初萧然只是想在徐万伦门前一逞口舌之快吧,却不知徐万伦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这简直是对燕京才子的侮辱。
如今董翰林倒是有些庆幸方才唤了徐万伦前去,换了他人怕是营造不出这等效果,他嘴角噙着笑意,道:“好了好了,你都卖了这许久的关子了,速速将萧然的词念来一听。”原本他还想亲自过目一番,只是眼下再没了兴致。
“好!”徐万伦神色激切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抹得黑乎乎的账簿纸,他苦心地扮演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萧然的词惹来众人的嘲笑。将那张纸反复倒转了几番他才分出了正反,盯着那有些歪歪斜斜被染得不甚清晰的丑陋字迹,徐万伦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蝶恋花,伫……倚……危楼……呃,风,风细勒个细!”
“哈哈哈哈~”众人不知徐万伦辨不太清字眼,以为这阙词本是如此,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桃一直站在徐万伦的身后,听闻萧然作的是宋词后她来了兴致,徐万伦拿出那张纸后她便死死地盯着其上的字迹,听得徐万伦念得有如打嗝,不由得一把将账薄纸抢了过来,道:“竟是我家小姐最喜的词牌,你莫念了,好词也叫你念坏了,我来念。”
也不待众人反驳,小桃便跑到了木亭外,通篇看了一眼这阙蝶恋花后,一双大眼珠登时绽出美丽的神光。
小桃从小便跟在蔚语迟的身边,耳染目濡之下也是学识过人,直比一些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她一眼便看出这是一阙绝妙好词,她强耐着心中的激切,以免破了词的意境,半晌才缓缓吟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重复地吟了一遍这最后一句,小桃蹦了起来,痴痴道,“真是好词,我家小姐见了定然欢喜,我先去了……”话音未落,小桃早已登登登地下了楼船,直奔登仙楼而去。
直到小桃的身影消失在浮桥的尽头,天台上依然没有一人发出一丝声音,似乎都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一般。
暖风轻抚,这巨制的楼船随着流苏河水轻晃,惊起的水浪荡到岸边,啪啪作响,天台之上忽而便得落针可闻,静得可怕,小桃的吟哦之声仿佛还在风中渺渺回荡。
“哈哈哈……”徐万伦夸张地大笑几声,眼见没人回应,不由得瞪大眼珠左顾右盼,看着木然的众人,一脸不解,“你们怎么都不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