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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清明上河图密码(1-5册):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第2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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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到巷口便有三个去向,既可上桥,也可向左右两边走。每个方向往前,都有街口。街口连街口,一共有多少条路线?他极爱算术,顽心忽起,细数着沿途街口,不停累加,“从第一个巷口三个方向分别追下去,最北到新酸枣门外草垛巷,最东到广备桥,最南到梁门,各走十六个路口,连四分之一汴京城都没走完,数目已经过亿。就算满城的蚂蚁全都出来帮忙,也未必能找见你家小娘子。”

    “柔儿……我找那贼店拼命去!”区氏一听,顿时哭叫着转身,朝外奔去。

    阿念和犄角儿忙追了上去,张用则踱着步,笑着跟在后面。区氏奔到巷口的王家轿马店,那店主正在送一个租驴客人,区氏奔上前撕住他的衣领,哭嚷起来:“贼主!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那店主惶愧之极,却又不敢挣,苦着脸叫屈:“区嫂,我也正在焦烦呢。今天赶早就亲自跑去开封府报过了案,府里已经应允差人去查。”

    “你家的轿夫拐走我女儿,你在这里袖着手装良人!你把我女儿还来!”

    区氏不停撕扯哭骂,那店主赤红着脸不住辩解,四周顿时围了许多人。

    张用在后头一直慢慢瞧着,见人越围越多,便笑着走过去,挤进人群,大声说:“岳母,小娘子走时身上带了多少银子?”区氏听了一愣,顿时停住哭嚷。张用不等她回话,“五十两?谁找见小娘子,这五十两银子全给他?”周围的人听了,一起“喔”了一声,区氏仍愣在那里。

    “还有小娘子新织的那幅刻丝——《香稻逗雀图》,原是蔡太师府上定的,也给他!”

    众人又“喔”了一声,区氏也才似乎大略明白了,茫茫然点了点头。

    “咱们就先回去,把五十两银子和那幅刻丝用匣子装好,等着那人。”

    张用搀住区氏胳膊,笑着往回拖。他知道这事,官府靠不得,众人求不得,唯有贪心,不呼自至,不驱自奔,百试百应。

    柳七站在人群里,听到张用这话,不由得暗暗疑心。

    他是个猫窝匠,今年二十六岁。穿着身白苎麻旧衫裤,却洗得极净,人也生得白净文弱。背上斜背着个青绸袋子,袋里装着剪刀、针线、竹篾、绢帛,是他的营生器具。

    柳七知道张用是汴京工匠行有名的“作绝”,却有些疯症,不知他讲的是不是真话。不过瞧着似乎不假。张用嬉笑着搀住那妇人离开后,柳七身边一个豁牙老汉立即口水飞溅大声讲论起来,柳七才知道那丢了的女子竟也不是寻常民女,织的刻丝连当今官家都题诗赞过。

    他忍不住凑过去问了句:“那两个轿夫叫啥?”

    “一个叫乌扁担,一个叫任十二。”那老汉随口一答,又阔谈开去。

    柳七虽已疑心是这两人做的,真听到两人名字,心里仍然一惊。他来这里,正是顺路来寻乌扁担。

    乌扁担是他同乡旧友,原名叫乌五,他们几个同乡故友昨天才聚过。见面后,大家听说了一桩凶案,个个都惊慌无比,早早就散了。临走时,乌扁担又跟柳七借了十文钱。

    钱财上,柳七向来和人划得极清。尤其朋友之间,最怕借钱。对方若不还,讨又不好讨,不讨又闷气。更莫说零碎小钱,过个三两天,对方恐怕就忘了。自己心里却平白生个暗疥,说痒不痒,说痛不痛,却始终不畅。因此,他只愿活得如柳永那句词,“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清清冷冷,各不相欠。

    乌扁担正相反,一天挣不到几个铜钱,却伙着那个任十二,吃酒、赌钱、寻妓一样不肯漏,钱不够了就借,借了不但不还,倒像人欠了他一般,到处跟人使蛮耍赖,粗横得扁担一般,人都不唤他名字,只叫他“乌扁担”。为此他不知和多少人结过怨、动过拳。他身板虽壮,脸上、身上被人打的瘀伤却几乎没消停过。

    柳七知道乌扁担原先并不这样,本是个直性热肠的汉子。柳七自己虽是个清冷人,却偏偏和乌扁担这种性子投缘。一群同乡故友中,唯独和乌扁担走得近些。乌扁担借钱,他也从没推拒过,只是久了之后,难免厌烦。

    今天正逢猫窝团每月一次聚头,柳七背着营生包袱,一早就进城,去见了师傅和几个前辈。猫窝团只是个极小的行团,那几人又不和气,冷冷淡淡没说几句话,就散了。柳七出来后,顺路想来瞧瞧乌扁担,谁知道他竟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这两年,乌扁担得了钱痨症,正渴钱,难道是贪上了那五十两银子?作绝张用刚才说,那小娘子随身还带了一幅刻丝。柳七头一次听说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不过瞧旁边老汉和众人那神情和口水,自然极值价,恐怕远过五十两银子。

    三年前,他们一起来到这汴京城。大家原本都是穷汉,家里能有一两贯现钱都算很宽裕了。到了这京城,不但高楼大店多得数不清,见的钱更比这些楼店房舍的砖石瓦块还多,谁不眼热心烫?可对他们来说,只能是大火烧空锅——白热干烫。

    就像柳七自己,苦熬了两年,才算有了这点微末营生。除去吃住,连添件新布衫子,都要思量许久。

    他生得面皮比其他人白净些,又身子细瘦、好静少言,同伴们都谑称他为“柳探花”。他这样的体格,若去做力夫,自然比别人更吃力,他也实在不愿做那些粗重活儿。他听另一个朋友麻罗劝说,“一门手艺通,银钱来无穷”,便开始寻思出路。

    来京城一个多月后,有天他在街上闲走寻活路,经过一家富户时,无意中瞧见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雄壮院门边一只小凳上,膝上放着团绿彩彩的物事,拈针引线在缝。看那物事,像个包了绿绸的圆箩,周边高,中间凹,上头还绷起个半圆绸篷子,不知是什么。他正在纳闷,那汉子咬断线头,收起针线,似乎完工了。一个绿衫丫头抱了只浑身雪白的猫走了出来,笑着将猫放进那绿绸篷下。猫不愿卧,那丫头抚弄了半晌,猫才蜷卧下来。柳七这才明白,那竟是个猫窝。更稀奇的是,又一个绿衫丫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陌铜钱。她里外瞧了瞧那猫窝,而后将两陌铜钱递给了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弯腰谢过,收起钱走了。

    这也是一种营生?这物事竟值两陌钱?

    柳七又惊又恨。都说人富易癫,这汴京城的富贵人更是癫上了天。之前他在相国寺廊市上见到一样精巧物事,一个缠枝纹镂空的铜球,散出一阵阵香气,摸着又极烫手。仔细一瞧,原来铜球里头嵌了两个铜环,可以灵活转动。铜环中间一根细轴托着个铜碗,碗里燃了火炭,薰着香料。那卖家说这叫“被里香球”,不论这铜球如何滚,里头碗口始终朝上,一星儿火渣都漏不出来,可以放进被褥里头熏香,冬天还能暖铺。当时乌扁担也在,哪里肯信,他不停拨弄,那铜球滚了几十转,里头铜碗果然始终稳稳朝上,就算里头盛了水,恐怕也照样一滴都漾不出来。柳七当时惊得说不出话,恨恨想,若肚里能吞下这香球,这些富贵人恐怕连肚肠都要先熏过香,才肯放出屁来。

    瞧着那绿灿灿的猫窝,他越发自伤起来。自己活到如今,莫说这富户家的猫,连那猫屙的屎恐怕都不如。这猫屙了屎,还有那两个美貌丫头照管,用细白小手,拿细白草纸,仔细揩净,小心埋到这大宅院名花佳木下头。自己却一生下来便这般粗生贱活,饭不敢吃饱,衣不敢多洗,妇人也只敢夜里梦一梦。哪怕在梦里,想伸手摸一摸,十回有八回摸个空。自己若哪天孤零零死在这汴京城,过往的人恐怕连瞧一眼都嫌厌,也只有寒风过来时,扫一扫尸身……想到这里,他眼睛发湿,险些落泪。

    他自小爱曲子词,心里一直偷偷想的是,能做一个柳永那样的倜傥词家,一辈子吃吃酒,填填词,风雅一世,穷死也值……他原本其实姓刘,因柳永也恰巧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刘七、柳七叫起来易混淆,有人问他名字时,他便有意含糊,念成“柳七”,除了家乡亲旧,人都误认为他姓柳,离开家乡后,他索性改了姓柳。

    只是,他从没读过书,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声韵格律更是一概不知,只能瞎模乱仿,没人时偷偷填一两阕,自己默吟几遍,伤感一场,而后又去卖力流汗填饥肠。

    这猫窝触动他的悲绪,他不由得又想填一阕词来抒解伤怀,便站在街边低头寻思起来。可是,心似被那猫屎腻住了一般,半晌都呕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气闷闷作罢。

    不论如不如猫屎、厌不厌这人世,他都得去谋个活路。那猫窝倒是提醒了他,这活计瞧起来并不难。在家乡时,他编过簸箩、织过草鞋,衣裳被褥破了,也都是自己缝补。只是,从未做过这活计,不知那猫窝里外究竟是什么构造、有什么讲究。而且这汴京城各行各业都有行团,若不入行团,自己贸然做起来,恐怕会被人撵打。

    于是,他快步追上了刚才那个汉子。

    他一向不善言语,更不喜与生人攀扯,边追边想了一些活络话,可一开口,仍只冷硬硬一句:“大哥,我想跟你学做猫窝。”

    那汉子先一怔,随后说:“这营生冷淡,京城许多大行团有成百上千人,我们这猫窝团原先通共只有十来个人,一半挨不下去,另投别行了,如今只剩了六个人。这样,也才勉强捞个饱肚,你还是另选个财门吧。”

    “别的我不愿做,只爱这个。只要大哥收我入团,我白给你做活都成。”

    “都是开锅等米的人,哪里有白做的?不过,你若真下定了主意,我们这小团也不是啥银门金槛儿,我倒也可以引你入团,教你手艺,不过……”

    “你尽管说。”

    “头一年,你跟我学手艺,我管你吃住,没工钱;第二年,你挣的钱我收一半;第三年,你自家挣、自家用,我就不管你了。”

    “成。”

    那汉子便收他为徒,教他做猫窝。柳七嘴虽拙,心手却都灵巧,这猫窝手艺并没有多难,只是要投富贵人的癖,越精细越好。绸要细滑,絮要松软,绷篷子的竹篾要削得光滑无刺,最要紧是针线得细密匀整。没上三个月,他便大致学会了,剩下的便是用心了。

    这时他才后悔起来。可这世间有两样最没用:一是嫌娘胎没投好,二便是后悔。

    不过,他生性疏懒,来京城后更没有多少生趣,也懒得争,便忍着师傅的刻剥,慢慢练手艺。至多夜深人静时,躺在半间漏雨草房那张烂木床上,填一两阕没情没绪的寂寞曲词。正如柳词那句“闲窗漏永,月冷霜花堕”。

    时日蹉跎易过,慢慢挨过头两年,他该独自做活了。猫窝团只有六个人,六人将京城分作六片地界,各守一片,谁都不能侵街越界,否则其他五人便合起来撵走那个越界人。柳七只是个异乡小徒,更没有地界让他寻趁生意,除非离开汴京。他也想过去其他路州,但这门营生得富户多才有活路,富户多的大城,规矩自然都一样。

    他师傅召集了其他五个猫窝匠人一同商议。可生意地界命一般,谁肯轻易让出一寸?何况他的手艺已经渐渐胜过了那六人。那六人合计了许多天,最终把城郊分给了他。

    城外地广户稀,寻活儿吃力。他也没法计较,便日日在城外找大宅大园,挨户寻活儿。每天挣的钱还不如做力夫,但毕竟干净轻省,不用淌臭汗。

    乌扁担也到处学手艺,却始终找不见门道,见柳七这猫窝活计轻省,起初还跟他学了两天,却耐不下心,那慢工细活太熬磨性子,又嫌挣得少,仍去卖苦力、抬轿子了。

    乌扁担若仍在家乡务农,虽苦累,凭着那身气力,倒也能一世稳当。可这人心,水塘一般,就怕搅。没风时,哪个不是水清波平?一旦翻腾起来,便一个比一个浊恶。面上瞧着越静的,底下淤的黑泥怕是越厚。

    自从离开家乡来这汴京后,他们的心全都被搅乱。其他人还好,近一年来都渐渐安宁了。乌扁担那粗直性格,始终学不会弯转。山石一般,若不动,能稳一辈子。一旦滚下坡,没了拦挡,只能一滚到底,粉碎为止。

    他和那个轿夫伙伴任十二这会儿怕是各分了二十五两银子,正在勾栏里搂着歌妓吃酒吃肉。柳七因时常填词,极善虚想情景,甚而能想见乌扁担那得意大张的鼻孔、歪咧大笑的乱髭大嘴,连喷出的热臭气,似乎都能闻到。

    柳七顿时一阵厌恶,但随即想到,乌扁担恐怕是昨天听到那桩凶案,乱了神智,才去绑架人家妇人。还是该亲眼去瞧瞧。

    他转身往城南走去,他知道乌扁担会藏身在哪里。

    牛慕站在街头,悔沮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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