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诺-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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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苏措更担心赵教授的身体,她除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之外,也主动负担起了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任务。赵教授不愿意苏措的照顾,可是苏措日复一日的坚持,实在让赵教授也无能为力。那学期最后两三个月内,她的病情没有恶化。第二年开春之后,她还带着苏措参加了一个物理方面的会议。
会议持续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个小海岛上开的。跟北方漫天风雪不一样,这里还是炎热的夏天,椰子树和热带植物长的生机茂盛,绿意盎然;海洋广袤无垠,她们住的地方临近海边,一到夜晚就听到海风呜呜的吹过。
苏措第一次这么靠近大海,新奇得像个孩子,晚上她独自一人溜出去,在沙滩上沿着海岸线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小坑。
返回招待所,赵教授还没睡,她看着苏措笑:“一个人也能玩的那么高兴,现在看上去,到像个孩子了。”
苏措眨眨眼。在年龄上比起来,赵教授的确可以把她看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赵教授看着窗外的海洋,颇有感触:“我的孙女看到这片海洋,也应该跟你一样高兴。”
“孙女?”头一次听到导师说起自己的家人,苏措一愣。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该忘记的琐碎事情,”赵教授放下手里的相框,近似于自言自语的说,“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苏措无法接腔,她在灯光下看清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虽然起码有几十年,可是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赵教授清秀甜美,怀里抱着个婴儿,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
面对苍老,时光便会倒流。
照片的存在或许是件残酷的事情。她对抗时间,证据一样的帮助人们保存了过去的记忆,已经故去的人在照片里可以笑容依旧,已经消逝的时间曾经开放的如花绚烂;它有意无意提醒人们,年华老去,时不再来。
那是赵教授唯一一次跟苏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回到研究所,赵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医院,后来又给强行送到了解放军总医院就医。苏措是想陪着她一起去的,可是赵教授坚决不许。看到赵教授留给她的计划和任务,苏措这才知道她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把以后大半年内她需要完成的任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每分钟都给排满。
研究生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还是来临了。苏措每天都在实验室忙得昏天黑地,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把这个暑假熬过去。她总是坐在离电话最远的地方,只要电话一响,她都逃跑一样的避开。
三十四
接到苏智电话的那天,是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正是晚上,苏措处理完一组实验数据,正打算关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苏智的声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话就是报喜,说自己当爹了。这算是苏措这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过望,详细的听着苏智汇报情况,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末了命令她:“如果有空,来法国看你的小侄女吧。”
这话苏智也说了若干次,不过这次苏措头一次认真的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最近她本来也有假,护照也办了下来,再说呆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的担心,不如真的去国外看看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女?然后她就决定下来。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错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前面的一行人都是外国人,很热闹的说着什么,说的手舞足蹈的不停比划。苏措为了免受其害,朝后退了一小步,可是还上被一个前面那人打到手臂,那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立刻回头朝她说了一串法语,然后一顿,又说了一长串英文。苏措的英文听力很糟,加上那个人的口音并不标准,她只隐约的听出来他是在道歉,就笑着摆摆手。
“他在问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措一回头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见的邵炜拖着行李走来。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衣服给烫的笔直,风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个人都穿着非常正式,苏措对其中一位有印象,是华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位国内知名的数学家;她随即想起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国际数学年会在法国召开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去法国?”邵炜问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这件事情,苏措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喜悦。
邵炜凝视苏措,笑着点头:“好啊。”
托运完行李,邵炜把苏措介绍给那些数学家认识。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学物理的,又是赵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措亲切非常。
“对了,”邵炜问她:“我听说赵老师——”
苏措脸色一变,飞快的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邵炜无声的一叹。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的把所有人关在外面。
他们在头等舱,跟她的位子不在一处。一在窗边坐下,她就开始打盹。两天前开始,她就开始奔波,累得姓什么都快不知道。听到空姐温柔的用中法两语提醒旅客的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苏措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想:若干年来,她好像总是在疲惫劳累中挣扎着过日子。为什么人生搞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国之后才发现巴黎正在下雨,异国的雨看上去跟国内也没有什么区别,苏措在机场给苏智应晨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几乎呕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去。在语言环境全然陌生的异国,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唯一庆幸的,好在这里还不止她一个人。
邵炜看着她:“怎么你事先没告诉你哥?”
苏措狠狠踩着光滑可鉴的地板,笑得那叫一个无奈:“我想给他个惊喜,可他倒好,直接给我个惊讶。”
“那跟我们去酒店,然后再打电话找他。”
巴黎跟苏措想象中的决然不一样,她在苏智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就领略过其中的风情和浪漫,四处弥漫的浓浓历史气息,所有一切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新鲜,仿佛早已来过这里。让她惊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来,街头各种露天咖啡馆、餐厅到公园,众目睽睽下热吻的情侣随处可见,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删减他们的兴致,只是让这环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这哪里是普鲁斯特笔下的巴黎?苏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学附近,门口挂着各种语言的横幅,还有各个国家的国旗。新闻上说,这次数学年会汇集了全球上百个国家的数学家,盛况空前。她现在总算信了。在房间里刚放下行李,打给苏智的电话终于通了。
知道苏措在巴黎,他仿佛烫到似的一惊,而后边笑边叹:“阿措啊阿措,你来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现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尔克。”
苏措瞠目结舌:“那怎么办?”
“你现在在哪里?”
说了酒店名和房间,苏智略为思考,说:“我找朋友去接你。”
苏措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苏措盯着自己的手机发愁。邵炜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问:“怎么了?”
“国际长途加漫游——”苏措悲哀的说,“你猜,多少钱一分钟?”
邵炜大乐,出主意:“找你哥报销去,再说本来就是他的错。”
苏措连连点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
晚饭后重新回到酒店,邵炜才有了时间打开行李箱整理行李。苏措凑过去看,半个箱子装着笔记本电脑,一沓一沓的论文和书等等,还有半个箱子是衣服。
苏措脸一热,迅速的别过脸,顺手抓了本论文集开始看。
瞥到苏措尴尬的神情,邵炜忍不住失笑,抓了几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里传出水流声,苏措一回头就能看见磨沙玻璃后晃动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别过头。起初是为了掩饰尴尬而翻着那篇英文论文,读了几行之后,苏错惊奇的发现这几年研究生读下来,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大有长进,就算是艰涩的数学论文读起来都没有太大困难。
“……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邵炜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不知道苏智知道让谁来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还没来得及说话,是服务台那边就来了电话。悦耳的女声说着法语,她自然听不懂她说什么,唯唯诺诺了几声。回头看到邵炜只披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其中额前的头发都快扎到眼睛里。
边擦着头发,他接着刚刚的问题问:“怎么样?”
苏措有点啼笑皆非,环顾一下四周。这间房是单间,怎么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张床来。就算是还有一张床,她也没有跟除了苏智之外的异性一起过夜的经验。
敲门声响了起来,因为市场有人来找,房门一直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邵炜也没看门,习惯性说了句请进,来人就大步踏进屋子。
“算了,”苏措低头看着论文,说,“我还是——”
一大片阴影携同一道来势汹汹的目光陡然降临在她身上,让她没来由的如坐针毡,再小心翼翼的把头抬起来,愕然中发现她屋子中央站立着的修长身影。因为来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壁灯全部的灯光。
苏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张英俊的让人无法忘记的脸上的神色各种各样,怒气,担心,焦灼,忧虑等等情绪轮番闪过,目光又直直逼来,简直让苏措招架不住。她静静的把论文搁回小桌上,小心翼翼的按照顺序排好,然后站起来,嘴角一弯就闪出个笑跟他招呼:“师兄,为什么——”
“我来接你。”陈子嘉沉着声音,道。
苏措点点头,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陈子嘉怒气压得隐约,声音一字一顿,在压抑之下听来几乎是称得上咬牙切齿。说着他目光凌厉的再一次扫过房间,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为激怒之色而亮的吓人,手捏成了一团,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里越烧越浓的火光使得苏措忍不住朝后一缩。她知道对陈子嘉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度的忍耐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措亦环顾了房间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的确确发现,这里的气氛是非常不对。青年男女共处一室,加上打开的行李箱里的内衣,浴室里串出来腾腾四溢的热气,刚刚洗完澡只披着一件浴袍的邵炜,橘色的灯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动声色晃动着,怎么看怎么暧昧。
邵炜跟陈子嘉对视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开始继续擦头发。两个人目光对视那霎那,仿佛一道闪电从房间里亮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给照的清清楚楚。虽然时间极短,仿佛发生了一切。
笑了笑,苏措继续那个尴尬的确又不能缺少的招呼:“为什么你也在法国?好巧。”
她笑得一脸坦然,陈子嘉看到,怒气顿时消失不少。凝视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觉得距离还是很远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点,直到把苏措完全纳于他的气息之下,终于把怒气装回盒子里,平静的回答:“我来这里开会,苏智刚刚给我电话,让我来接你。”
这句话一完,场面顿时一冷,怪异的气氛徘徊良久不去。苏措咬咬牙,开口:“在飞机上遇到了邵师兄,下机后又找不到苏智,只好一起来了这里。”
“你的行李在哪里?”陈子嘉两道眉毛一皱,问。
苏措一默,指了指脚边的箱子。
两人距离极近,陈子嘉手腕只微微一动就把她带入自己怀里,随后一只手臂就绕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准确的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头,他对邵炜客气的点头示意:“谢谢你照顾她。”
邵炜霍然一下站起来,冷静的说:“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嘉眼睛一闪,露出个轻松淡定的笑,也不解释也不补充,一言不发的搂着苏措朝外走。苏措没有勇气看邵炜,她阖上眼睛片刻,任凭陈子嘉以那种亲密的姿势搂着她离开。
夏天并未完全过去,两个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着他的衬衣,苏措感觉到他身体里炙热的温度。苏措不晓得陈子嘉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也没问。她只晓得陈子嘉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她听不懂的地名,然后车子就飞了出去,溅起了水花。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雨点中巴黎变了个样子,咖啡馆的灯光摇曳着不休,道旁行人减少,偶尔有人在树下拥抱接吻,那长吻竟可漠视周遭的一切。雨点敲打着出租车的门窗,好像无数极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门。
其实也不过从一家酒店换到城内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