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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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失路将如何()
晋阳城中的侯府,已经改为铁勒人的行宫。
描金地砖上铺了毡毯; 窈窕宫灯里燃着油脂; 铁勒君臣在晋阳侯待客的大堂上生起篝火,火上架一只烤全羊; 淋漓的油水流了满地。
秦赐坐在下方; 仍旧穿着旧时的长衫长袍; 不知是因尘土肮脏还是本来如此,透出疲敝的灰色。浑身的伤已经清洗一过; 但仍然散发出血的腐臭味。他没有动自己面前的羊肉,只是端详着坐在上首的鲜于岐。
在汉人口中已被传成了三头六臂的妖怪的铁勒小王,其实也不过是个体格精瘦的年轻人; 眼窝边有一道刀疤,令整个人更丑陋了几分。但那双眼睛里射出的精光,却让秦赐恍惚地想起了萧霆。
“本王听闻,你们在上党的援军; 发生了内讧。”鲜于岐一边嚼着羊骨头; 一边慢悠悠地道; “黎元猛那老儿宝刀不老,把投奔他的晋阳侯国相华俨给杀了,接收了他的十八万人马。”
“这不是内讧。”秦赐淡淡地道; “这不过是清理门户。”
鲜于岐笑道:“要本王说; 那个华俨早该杀了。你不就是因为忍他太过,如今才会成为本王的阶下囚?”
秦赐瞟他一眼,不想与他解释个中复杂; 只是沉默。
“本王对你们这些人,真是看不懂。”鲜于岐道,“你说现在洛阳城中,管事的到底是谁?”
秦赐顿了顿,“自然是皇帝。”
“可那皇帝不过是六岁小儿。”鲜于岐摆摆手,“别的人尚且不说,就说你——”他上下打量秦赐一番,“你,难道会听一个六岁小儿的摆布?其实本王也知道,汉人心机深沉,成日里就是你斗我我斗你,譬如说,黎元猛杀了华俨,洛阳城里姓温的人,难道没有脾气?那个什么温育良,带兵不行,好像回洛阳养老去了——他是你们皇太后的父亲吧?”
三言两语,虽然措辞简单粗暴,但竟然能将洛阳城中的事态勾勒出一个大概。秦赐心中暗惊,面上却不显,只是端坐着,拿筷子去碰几样小菜。
鲜于岐瞅着他,冷冷发笑:“你看模样明明是个胡人,却吃汉人的食物,给汉人当牛做马,这是为何?不如回到你该当的地方来,帮我灭了汉人朝廷,如何?”
秦赐静静地道:“柔然与铁勒同为胡人,阁下不还是灭了柔然?阁下的父兄是阁下血脉所源,阁下不还是弑父杀兄?可见胡汉之分,在阁下心目中,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幌子罢了,与洛阳城里的人相比,也没什么高下之分。”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登时都震惊屏息。
鲜于岐静了半晌,危险的浪潮在他眼中涌上又退下,终于,他干干地笑了两声,“将军是明眼人。那本王不妨与你托个底——”他举起羊角酒杯,扬了扬眉毛,“你知道本王为何要定国号为郑?”
“不知道。”秦赐回答。
“因为本王的母亲姓郑。”鲜于岐豪放地大笑起来,“你大约想不到吧,本王的母亲,不过是个低贱的汉人女囚!不过本王如今既做到了西帝,就说明出身根本不重要。这一点,想必将军也深有体会。”他压低眉宇,蔑如地道,“洛阳那些所谓的衣冠士族,以为可以只靠姓氏就永享富贵,在我们铁勒人看来,真是毫无道理!”
铁勒人哄笑起来,秦赐一震抬眼,又立刻低下头去。
像是鲜于岐的话触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痛苦一般,他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刺进了掌心。
毫无道理……
可是他与他的小娘子,不就是生在这毫无道理的世界上,被这毫无道理的法则给分开的吗?
***
为庆祝新元建立,国号初定,晋阳城中摆大宴三日,以示普天同庆之意。然则屠杀过后的晋阳城中,能够与铁勒人一起庆祝的百姓已经不剩多少。铁勒王族军士又从民舍中搜刮酒肉粮食,三日之中,无不喝得七零八落。
鲜于岐赏赐的黄金、女人与美酒也被源源不断地送到秦赐的居所。秦赐命罗满持将那些赏赐都分发给自己居所附近看守的铁勒兵士,每日里上上下下一同饮酒度日。秦赐本是胡人,此刻故作豪放,也许是血脉令人心生亲近,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
第三日,夜。
秦赐与罗满持走上了晋阳城的街道,身后是铁勒兵士跟随。街上宵禁,暗无行人,濛濛的风夹着雪粒子飞扑人面,清寒彻骨。地上积水混着恶臭,又被新雪盖住,月光照去,只如泥泞旷野。
“晋阳乃西北门户,过去也曾是帝王之都,如今竟残破至此。”秦赐叹息道。
罗满持在守城的战斗中伤了手臂,如今由白纱布吊在胳膊上,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道:“还好衡州跟着华俨的队伍逃出了城,如今大约是在黎将军帐下了……晋阳与上党,也不过数百里远……”
秦赐的目光微微闪动。数百里远,但是声息不通。这许多天来,从最初的重伤昏迷,到后来的阶下待罪,他总是睡不安稳,梦里缥缈的是小娘子的形影,他就算抓不住她,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要活着回去见她的。
忽而,前方有影子晃动,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谁?”
罗满持定睛看去,却见是在街边的臭水沟旁,有一个人衣衫褴褛,正将四处散落的尸首挪往一处。那人似乎年纪很大了,身形格外瘦削,动作亦缓慢,他抱起尸首,拖行几步,然后放下——
“呲啦”——“呲啦”——与最后一声沉闷的“咚”。
看见秦赐他们,那人也不慌张,毋宁说是麻木,动了动口道:“老朽乃江口民家,奉皇命,趁夜为汉民收尸。”
那几个铁勒兵士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人便继续去搬尸体。当秦赐经过他身边时,他却迟疑地顿住了:“秦将军?”
秦赐转头,看清了他的样貌。果然已是个老人了,伛偻着腰,飘萧着白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亮得几乎是湿润的:“秦将军,当真是秦将军!秦将军,您还在晋阳啊!”
秦赐心头一黯,“老伯……”刚唤出两个字,却又静住,看向那几个铁勒人。老人会意,将手在身上擦了擦,竟尔还挤出一个笑来,“新皇继位,普天同庆,老朽家里还有几坛子好酒,几位将军不如进屋去喝一杯?”
***
飞雪的深夜里,没有比一杯温暖的陈酒更令人舒惬的了。
即使是以精悍闻名的铁勒士兵,此刻也脱了头盔,一人执一杯酒坐在墙角,眼神里显出了难得的优柔。老人还准备了几碟下酒菜,放在温酒的小炉边。
秦赐端过酒杯,但没有喝。
老人坐在柴堆前,看他半晌,道:“当初秦将军来援,城中不少流言,说您是胡人,绝不会跟我们一条心的。谁知道到最后,丢了晋阳城的却是晋阳侯。”
秦赐淡淡地道:“丢了晋阳城,是所有将帅的责任。”
老人转过身,在柴堆里摸索了半天,一边颤巍巍地道:“当时还有人说……说秦将军是拉着女人裙带才当上将军的,没什么本事……现在想来,那大约都是晋阳侯与国相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一个山野老人,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让秦赐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却见那老人神色安定,手边乃从小炉底下给他递来了——
一把柴刀。
金属的尖锐又冷亮的光泽将杯中酒映得更加清澈了。
罗满持默默动了动身子,挡住了后边铁勒人的视线。
秦赐将柴刀接过,安静地收入了怀中,站起,喝干了杯中酒,“今晚多谢老伯了。”
老人笑道:“将军往后还会来么?”
秦赐转头,那几名铁勒兵士也随之站起,冷声:“该走了吧?”
有一人似注意到了,“他方才给了你什么东西?”
秦赐摊开两手,“什么东西?”
那人狐疑地唠唠叨叨着,上来就搜他的身。秦赐本来只穿着一件素袍,那人只靠近一点,便看出了柴刀的形状,“你——”
他还未及开口,柴刀已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飞溅上天,剩下三名铁勒人立刻拔出了刀。
多日以来被俘虏、被囚禁的困辱,连同更早以前欲战而不能战、欲胜而不能胜的苦痛,连同更多的、更早的怨气……
是啊,怨气!此刻,这所有的怨气,突然就从秦赐的心底燃烧出来了。
他怒吼一声,掂了掂柴刀,便毫无顾忌地扑上前去与三人拼杀起来。即使是铁勒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竟吓得后退数步,不过片刻,便都血溅屋中。
而秦赐还不断地往他们尸首上劈着,一下,两下,三下……
胡人的血点点溅在他的头脸,令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更如鬼魅般幽沉冷厉。
“将军……”罗满持颤声,一下子跪倒在地,“将军!”
那个老人静了静,上前去拉他,“秦将军,秦将军冷静!您还需要用上他们的衣服……”
秦赐举刀的手停在半空,他转过头,望着老人。
那眼神竟如一个迷途的孩子,清澈又无助。
***
夜色掩着河水,一波一波,将月光欸乃地回荡出去。
秦赐与罗满持换上了铁勒兵士的衣装,佩上了他们的兵刃,那老人复从芦苇荡中牵出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来。
当秦赐坐上船时,老人便站在岸上,仍旧伛偻着,白发几乎被月光映成透明。
“老伯,”罗满持急道,“老伯您不上来么?同我们一起逃吧!”
那老人摇了摇头,“我的老伴、儿子、女儿、媳妇、孙儿……他们都死在晋阳城里,只留我一个,给他们收尸……我不能走。”他顿了顿,声音苍凉,“我也走不了。”
“老伯义勇可嘉,”秦赐寻找着措辞,却觉无论是怎样的话语都显得浅薄,“大恩不言谢,我若还能活着回到洛阳,一定想办法再来救您,再来收复晋阳……”
老人笑了。
“洛阳城里的人,大约不出三日,就会忘记晋阳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悠长的哀戚,“将军,你是个太诚实的人了……”
小舟往河流上飘荡而去。罗满持划着船,看那老人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深夜拓下他一无所依的身影。罗满持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再转头去看将军,将军站在船头,望着前方,风雪萧萧,他的神容中隐着深不见底的悲哀。
第45章 平生不可保()
华俨被杀的消息传回洛阳,永宁宫温太后再也坐不住; 人心惶惶之中; 她竟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娘娘,皇后娘娘; 救我啊!皇后娘娘; 求您救我——”
是郑太妃号哭的声音; 穿过数重院子直递进来。秦束蓦然惊起,匆匆披上衣裳; 一边问左右:“怎么回事?”
阿援惨然道:“温太后不知怎的,忽然要杀了郑太妃,说是为了祭祀压胜……”
“什么?”秦束骇然; 一面加快步子往外走,便见几名侍卫架着哭泣不止的郑太妃从宫门外经过。
郑太妃原本颐养得微微发胖的身形此刻抖个不停,披头散发,簪珥尽去; 一转脸看见了秦束; 立刻尖叫着扑腾起来:“皇后; 皇后救我,我是无辜的啊!——”
那几名侍卫连忙抓紧了她,旁边一名宦官趋步上阶; 向秦束躬身禀报道:“奴婢们奉皇太后命来请郑太妃; 未曾想惊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郑太妃犯了何过错?”秦束问。
那宦官顿了顿,有所神秘一般压低了声音:“皇太后诏旨; 那铁勒小王僭号为郑,乃是因其生母本姓郑氏。朝中姓郑之人,皆有通敌嫌疑……”
“我堂堂汝南郑氏,世居中原,与他铁勒胡虏能有什么关系?!”郑太妃嘶声哭叫,“他僭号为郑,郑氏一族莫不引以为耻,何来通敌之说?!皇后,皇后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秦束神色发暗,声音也冷了:“郑太妃源出汝颍名门,这是无妄之灾。你们先缓一缓,本宫这就去永宁宫请示皇太后。”
那宦官却轻轻地哼了一哼,道:“皇太后的意思,是要尽早处分,太史看了天象,黄昏之前,一定要——奴婢是永宁宫的奴婢,可不听显阳宫的差遣。”
“你这人——”阿摇焦急出声,被秦束拦住。
“本宫知道了。”她仓促地笑了笑,便往回走。那宦官得意非常,转身对侍卫道:“走!”
郑太妃仍旧是绝望地哭着。
秦束一直往里走、往里走,似乎是想摆脱那哭声,却摆脱不了。阿摇、阿援紧紧地跟上秦束,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这也太、太……”
突然之间,一声惨叫自不远处响起,却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