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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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已经在做饭了。”秦束笑得弯起了一双眼睛,“你这里从未开过伙,收拾了好一阵。”
秦赐道:“我往常都住在军营。”
秦束盯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那种突然飞黄腾达之人特有的疏离感,但却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对她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不,也或者是,在升迁之前,他们之间的疏离感就已经存在了。从他送了那木偶人给她,她却终于将他推开的那一刻起。
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是他的恩主,他是她的奴仆,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亲近如一。
逾矩是危险的。
所以她笑道:“你是不是从未点检过?官家赐你的可不止这一座大宅。”
秦赐一怔,“什么?”
秦束拍了拍手,便有六名使女从侧门鱼贯而出,各个披戴着宫中发下的衣饰,步履轻灵身姿曼妙,秦赐立即滞住。
“若不是有她们在,你这宅子都要冷清得闹鬼了。”秦束抿了一口茶,将表情藏在微妙升腾的茶烟之中,“宫里来的,手脚灵便,该使唤就使唤,不要辜负官家一番好意。”
那六名使女便向秦赐亭亭行礼。虽是外遣的宫女,容貌却都比城中的普通妇人要秀丽许多,加上姿态端庄,恭顺有礼,一如大家闺秀,叫秦赐一时都不知如何对付。
阿摇扑哧笑了一声:“小将军看呆了?”
秦束将茶碗放回桌上,“不许叫人小将军,没礼貌。”
阿摇吐了吐舌头,“将军,将军。”
秦赐回过神来,也觉羞赧,先去看秦束,对方却面无表情。他也就定下心来,道:“娘子,借一步说话。”
秦束屏退众人,他在沉闷的空气中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道了一句:“多谢娘子。”
秦束笑了,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甚至还想逗逗他:“谢我作甚?”
不算远的距离内,她那带着笑的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柔暖的阳光,方才那六个宫里来的女子虽然美丽,但却没有一个似她这样生动新鲜。
这样的她,往往会让人——让男人——放松警惕,而忘记分析她的话语里藏了多少玄机,忘记她其实是个心肠很冷的人。
秦赐道:“末将能有今日,都是仰赖娘子栽培。”
秦束的笑容静住了。原来他说的并不是那六个使女,而是自己升迁为将的事。她慢慢将身子往后微靠,道:“我也没做什么,是你自己机警,抓住了时遇。至于一朝超迁,是福是祸,也不是我能决定。”
“太子遇刺,为何会……”秦赐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何会正好发生在您的帐外?”
秦束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认为那些乌丸人,最可能是谁指使?”
秦赐凝着她的眼眸,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出真正的答案,还是她希望自己说的答案。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回答:“苏贵嫔。”
秦束笑起来,“那你还不算蠢。”
***
到午膳做好时,秦束却站起,道是要回府了。
秦赐不明白,她让自己的下人到这里来做了一顿饭,为什么自己却不吃?
秦束还将衡州往他面前一推,道:“衡州是我多年的心腹,信得过的人,”——衡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送给你了。”
衡州顿时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圆了:“小、小娘子——”
秦束看了一眼秦赐身后的罗满持,道:“你军中伺候的人想必不少,衡州虽然比力气不行,但胜在做事细心,或许能帮衬上一些。”
“多谢娘子。”秦赐拱手道,“我与衡州本来没有上下之分,到了军中,我亦不会亏待他的。”
衡州悻悻地想:你谢什么谢,谢什么谢……
秦束笑着摆了摆手,便敛裾离去了。秦赐走到门边,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那马蹄扬起的灰尘亦渐渐散去,也始终一动不动。
衡州在他身后望了望,道:“那六个宫女,您如果不想要,也不能还回去。”
秦赐颇奇异地回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你怎知我不想要?
衡州朝天哼了一声。
“对将军恭敬些。”一直没发话的罗满持这时皱着眉头小声道了句。
衡州一扭头,不理他。
***
秦束回到家,另一名贴身侍婢阿援便来报说,夏少傅处又来了消息。
秦束拆开那信函,阿援已经先瞧见了,道:“郭卫尉动作好快。”
“嗯。”秦束懒懒地道,将那信函随手往案上一扔,“苏贵嫔得宠多年,心虚的事做得还少了?往大了说,官家这么多年皇嗣单薄……”
阿摇立刻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阿援听了,却只是忧心忡忡地道:“那可要叫郭卫尉小心一些。”
这两名侍婢,都是秦束从小使唤的,也差不多是与秦束一同长大的体己人。但阿摇性情爽朗直接,心思粗枝大叶,阿援则聪明细心得多,是以真正关涉朝局家族的要事,秦束往往交给阿援去办。
秦束点了点头,“不错,有空时我要同嫂嫂说一声。”
嫂嫂郭氏,正是卫尉郭敞的堂妹,换句话说,查出苏贵嫔猫腻的人,正与秦家是姻亲。
就在这时,外边有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小娘子!小娘子,有事,有急事……”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阿摇掀帘出去骂道,却见那侍女十分眼生,想了想,“你是嫂夫人家的……”
那侍女正是郭氏的陪嫁侍婢,这时满面惊惶,隔着帘子便双膝跪了下去,拼命地叩头:“小娘子,我家夫人求小娘子,保住郭家!”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郭卫尉,郭卫尉他……我家夫人怀着身子呢,听到那个消息,就昏过去了!”
秦束一动不动,冷静地问:“什么消息?”
“郭卫尉……”那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怀着无限的恐惧,“郭卫尉今日,就在大街上……就在大街上,被人刺杀了!”
***
大兄一家单独住在秦府东边的别院,对着琳琅书阁,有修竹千顷、假山数座,一弯曲曲折折的溪水淙淙流过其间,风景格外秀美些。
郭氏原本怀有七个月的身孕,早已不出门见客了,但此时此刻,她的卧房之外却围拢了许多人,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来去,有的手中端着大盆的血水,脸上满面惊慌。
秦束赶来之际,大夫已诊完了脉,说是胎儿保不住了。
郭氏脸色惨白地望着那盆中血水。就在刚才,医婆从她身下取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小东西,她甚至来不及细看就被人带出去了,现在,她只要看见血,就会以为那里面躺着自己的孩子。
秦束走到屏风边,只觉里边气味刺鼻,她不再往前走,只是低声道:“嫂嫂,您身体要紧,孩子……孩子可以再有。”
郭氏艰难地将眼光转向她,半晌,道:“我堂兄……是怎么回事?”
“阿父和大兄会查清楚的。”秦束温和地道,“嫂嫂放心,一定给郭卫尉一个公道。”
郭氏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口气,便是让侍女去求秦束,“保住郭家”。
她是觉得,自家堂兄是为了查刺太子案而暴露在敌人面前的,也就是为了保护太子而遇害的,而秦束早晚要做太子妃,这样忠心耿耿的郭家,她难道不该保?
“嫂嫂其实不必叫我。”秦束又笑了笑,神色似在安慰她,又好像带了一丝隐隐的威胁,“家中这么多长辈在。”
郭氏明白了。
这件事,秦束是绝不肯出头的。
也是,这样的局面,搁在谁身上,谁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郭氏虽然从小养在深闺、养就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但到底不蠢。她只是有些失望,转过了头去,双目无神地凝着虚空,喃喃道:“光天化日,街头行凶……这哪里还有王法?我郭家……我平阳郭氏,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也不能这样,任人欺侮……”
“会报仇的。”秦束道。
郭氏愣住。
秦束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她当然是希望独善其身的,郭卫尉的死,很明显与他刚刚查出的线索有关系,她若这时候站出来,不要说于理不合,简直就是树了个活靶子。自从官家看中了要她嫁给太子时起,苏贵嫔就已绝不可能与她和解了。
但看着嫂嫂的模样,她还是多说了这一句。
“我知道嫂嫂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她道,“但仇还是要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冷而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
“韫儿!”一个清朗的声音焦急响起。
郭氏听见,眼中光芒突然微弱地亮了,“郎君?”
秦策刚从尚书省下值,便听闻了郭卫尉当街遇刺的惨事,心头不安地赶回家,又在门口听说妻子小产,心急如焚地便闯了进来。
郭韫挣扎着想起身,被他双手按住:“感觉怎么样,身上还好吗?”
郭韫苍白着脸,“对不住,尚甄……”似乎是丈夫一来,她眼中盈盈的泪便止不住了,低低地啜泣道,“我,我一时不慎,没能保住孩儿……”
“没关系。”秦策握紧了她的手,“没关系!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但是你,你绝对不能出事,你明白吗?”
秦束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曾经非常羡慕自己的长兄长嫂。不,应该说,直到现在,她仍然非常羡慕。
但也许这羡慕只是一种本能,因为她根本已不明白缘由了。
第13章 人心岂如水()
卫尉郭敞当街遇刺,刺客逃之夭夭,看来是查不出什么线索的;但偏偏,太子少傅夏冰又向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萧镜阅后,龙颜大怒,当即召集公卿集议,将那封事的内容公之于众——
原来是经过这大半个月的查索,郭卫尉已找到了乌丸人与宫中某位命妇里应外合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那一日上朝,本就是着急赶去宫里面圣详说此事的,却正巧遇刺,一同带去的人证——两名临春殿的宫女,和物证——几封来自雁门的书信,也全部被杀被毁。
临春殿,正是苏贵嫔所居的宫殿。苏贵嫔之父苏熹任雁门郡守,经营多年,麾下有一支以乌丸人为主力的精锐部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苏贵嫔多年来受宠却无子,视太子为眼中钉,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天家盛怒之下,还是大司徒秦止泽站了出来,说现在北边局势吃紧,苏家势力又盛,不宜打草惊蛇。
萧镜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一眼秦止泽,后者那一张橘皮老脸上神色不动,好像确实是在为天家考虑的。萧镜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又笑了笑,“朕又不打算动苏家,朕只要她一条命。”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感到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数日后,圣旨下。
贵嫔苏氏,居心至恶,戕皇储于王帐,畏罪恐诛,刺大将于当衢,着褫夺封号,送金墉城幽禁。
只此一句,对那雁门的苏太守、或是朝中的苏氏兄弟,却没有半个字的批评。
苏贵嫔,不,苏庶人被送去金墉城的那一日,秦束正好在姨祖母梁太后的宫中吃茶。
弘训宫与临春殿隔得远,原本是不该听见什么消息的,但偏偏这时候宫女仆从们都不安分得很,好像很想往外去看热闹。
梁太后脾气温和,从不打骂拘管下人,要看热闹也随他们去,自己只管招呼着秦束吃茶。夏意已逝,秋意盛了,即使在雕梁画栋的宫殿之中,也仿佛能听见外边的草木萧萧之音。秦束低头双手捧着茶杯,杯中茶叶一根根金黄直立,煞是好看。她忽而轻声道:“上回我又跑了一趟医馆,将在那儿服散的二兄抓了回家。”
梁太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服散虽说能延年益寿,但在外边服散,终究不雅。”
秦束笑道:“服散的人自己倒觉得,寒衣、寒饮、寒食、寒卧,都是最最雅致的事呢!要像那谁说的,以天地为袴——”
梁太后又是皱眉,又是笑,“快别提了,那得是什么模样!尚衡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秦束微微敛了笑容,又柔声道:“我瞧着温家的那个阿玖妹妹,脾气是顶好的,只怕嫁给二兄要委屈了呢。”
梁太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软脾气最能治人,说不定待成了亲,尚衡就不会往外跑了。”
秦束听得明白,见好就收,换了话题,却恰在此时,有宫人瑟瑟缩缩在外面站着,似是想通报什么却又不敢。
“怎的了?”梁太后扬声。
“禀、禀太后,”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下来,颤声道,“临春殿那边的消息,说是苏贵——苏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