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夜话-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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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之间，就不用那么客气了，”真珠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脸，“等合适的时候，为我弹奏一曲吧。”
“嗯，一定的。”
平原盛抱着琵琶，欢欢喜喜回了房。
就搁在枕边。
原本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的。
但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
全身每一处地方似乎都兴奋得很。
他索性坐了起来。
看了看窗外。
恰逢月圆之夜，月光格外明亮，窗外的山间小路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涌上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
“去登山吧。”
“想弹琵琶。”
“在山顶欣赏月亮，喝着酒，弹一曲吧。”
“相当风雅之事啊。”
平原盛终于忍耐不住，一跃而起，将那半瓶残酒塞入怀中，背上了那把琵琶。
床头睡觉的白夜丸被他惊醒，不解的“吱吱”轻叫了两声。
“嘘。”他竖起手指，“我出去散散步就回，你继续睡吧。”
白夜丸歪了歪头，看见饲主象做贼一样出了房门。
夜里山风已有些寒冷。
村长家自酿的水酒入口甜滋滋，如甜水一般好喝，其实后劲却足。
此时酒意上头，平原盛觉得微醺的状态极为舒适，胸前有如一团烈火，山风吹来正凉爽适宜。
乘着夜色登山。
月光中这山路被照得极为清楚。
一口气登上山顶。
大概是常年有人来此赏景，悬崖旁有一块大石，凹陷的地方十分光滑，象是把天然形成的石椅。
此处为最高峰，俯瞰下方景色一览无遗。
明亮月光中，对面山峰的红叶都看得一清二楚，与白天时的红叶又有不同的韵味。
脚下山雾翻腾，仿佛置身仙境，半隐半现的山脉险峻绮丽，不时能听到奇怪的鸟鸣，回荡于山林间。
圆月在天顶。
好安静啊。
月光下，此时独我一人。
人自孑然一人独来，也将一人独去。
红尘纷扰热闹，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终有一日，“我”不知身在何处。
百年，千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站在同样的地方，而月光依旧。
平原盛掏出酒瓶，喝了一大口，甘甜清凉的酒液顺着喉咙下肚，化作一股暖流。
许多思绪想要倾诉。
他抱着琵琶，手指微微一扫。
银瓶乍破水浆迸。
眼前静谧的世界被打破。
泛起的音色果然如同想象一样，极佳。
而这安静的山顶更增加了声音的延展和回荡，余音缭绕，如同处于一个全是乐声的世界。
试着弹拨了几下，调了调音。
平原盛深呼吸了一口，闭目凝神，然后睁开眼睛。
左手按品，右手弹拨。
没有带拨片，手指会有些疼，但仿佛着魔一般，觉得能用此琵琶弹奏一曲，手指全被毁掉也没关系。
胸中翻滚着可以为音乐殉身的至诚之心。
弹奏的是琵琶秘曲流泉。
泉水在山间快活的奔流，时而幽暗咽哑，时而如珠坠玉盘。
乐声象水中涟漪一样泛开，穿透了山峦，穿透云端，穿透月光，穿透幽暗的夜。
第132章 无乐村四（）
琵琶秘曲流泉传至大唐。
同样是当年由藤原贞敏跨海至那片大陆流转而来。
坊间传闻，流泉之曲，本为汉武帝求仙时所奏，龙王隐于南庭泉底窃听，故得此名。
先代琵琶高手蝉丸得天人授秘曲流泉，而“雅乐之神”源博雅为听一曲流泉，在蝉丸屋外诚心等待了三年，终于获得蝉丸传授此曲。为这首琵琶曲的传说又增加了风雅意趣。
平原盛忘我的弹奏着。
身心彻底融入到乐声中去。
铮铮，铮铮。
铮铮，铮铮。
他只听到琵琶的声音，只见到眼前的山中月夜，却完全没发现远处村庄中已纷纷亮起了灯火，隐隐响起嘈杂的人声。
最先点亮灯火的是村长家。
真珠睁开眼睛，听见房间外面村长加藤慌乱的在对谁叫道：“听，又响起来了，真的是琵琶声！”
另外有人说道：“果然！这几天真是见鬼了，怎么接二连三有乐声，是不是因为快到祭祀的日子，‘那位’已经等不及了故意弄点事出来？”
“走，我们先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人故意捣乱在村里奏乐，就好好收拾他！”
“走！”
“对！杀了他！”
“平原盛？！”真珠悚然，披上外袍欲起身，就听耳边有人轻轻说道：“我去看看，你别出来。”
听到树海的声音，真珠放下心来。
十几个村民点着火把，手里还拎着木棍、镰刀之类的武器，朝乐声发出的山顶急急走去。
不多时，已经到了山顶。
声音此时已经停下来了。
见到一位白衣贵公子衣带当风，怀抱琵琶，愣愣的仰头看着月亮，脸上似乎还有两行清泪。
第一眼，加藤他们都以为是“那位”，吓得惨叫一声，朝后便倒，有好几人倒在地上。
火把也滚落在地。
速度快的人已经跑回十几丈远去了。
平原盛愣了愣，站起身来朝他们走进几步，不解的问道：“村长？你们这是怎么了？”
半躺在地上的加藤仔细看了看，认出平原盛来：“怎么是您？平原盛大人？”
就有村民说：“是今天住在村长家的那个外人吗？可恶！故意触犯我们村子的禁忌，决不能饶恕！”
手拿着棍子就朝前逼近。
有几个人跟着他，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平原盛抱着琵琶后退，惊慌道：“出……出什么事了？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加藤在后面劝阻道：“他是京中贵人，是周防介桑原大人的朋友，我们可不能闹出人命啊！”
“他可是弹完了一整首曲子！要是召唤出了那位，死的可就是我们。这种高贵之人又会乐器，如果作为祭品那位肯定很满意吧，这样才能安抚他啊！”
平原盛见这些人表情不善，一步一步朝后退，不多时脚下一滑，差点踏了个空。
回头看去，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做错什么事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平原盛勉强露出笑容：“村长，你们是在开……开玩笑吧？是不是因为我吵到你们了，所以恶作剧来报复我一下啊。”
加藤皱着眉头，显得有些不赞成他们的行为，但也未阻止。
只叹了一口气说道：“抱歉，我们村的禁忌是不能响起乐声的。无乐村的‘乐’字，就是指的音乐。”
“我，我还有两位同伴，如果我出事了，他们绝对会找我的，到时候惊动了官府，你们也逃不掉吧。”平原盛说道。
为首那人狰狞的一笑，“你倒是提醒我们了，等干掉你，再去干掉他们。官府问起，就说你们早就离开村子了。尸体朝着悬崖一丢，谁知道我们杀了人！”
平原盛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这下不仅自己丧命，还要连累真珠和树海他们吗。
他只能不断向加藤喊道：“村长，你快阻止他们啊，我不知道村里不能弹奏乐器，我保证再也不弹了！”
加藤面色犹疑，显然在天人交战。
手持木棍的人已经逼到平原盛面前，而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那人朝平原盛呲牙一笑，木棍高高举起。
平原盛紧闭上眼睛，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把琵琶护在怀里。
破空而来的声音忽然停了。
平原盛张开眼睛，面前有一名僧人挡在他身前，紧紧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睡个觉都不安生，这样也能惹出事来。”
他轻轻一挥手，那人就被丢出去好远，躺在地上一时无法爬起。
“树海！”平原盛热泪盈眶，“谢谢你来救我！”
村民对忽然出现在面前的树海颇为忌惮，一时不敢上前。
“大家一起上啊！”有人在喊，“我们这么多人，这和尚就算会点法术也敌不过我们的！”
最前一排的村民，彼此互看，目光闪烁，好像随时都要扑过来的样子。
树海拿出锡杖做出迎击的姿势，皱着眉头。
这些人都是普通人，下手重了他们承受不住，轻了源源不绝的扑上来，麻烦得很。
就在这僵持之时，村民中忽然有人惊叫一声：“你们看他身后！”
“啊——”
“哇啊——”
“出……出现了！真的出现了！”
包括加藤在内的村民脸上露出了惊恐之极的表情。
“快逃！”
被提醒后，他们苍白着脸，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朝山下逃去。
平原盛被那些人的表情吓住。
原本立于悬崖边，山风就特别大，此时更觉脖颈后生凉。
有……有什么呀。
他战战兢兢回过身去。
身后有一人飘浮于悬崖上空。
披头散发，遮住了大半面容，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色狩衣。
身影半透明状，显然并非活人。
忽然倾身向前，正对着平原盛的面孔。
幽幽问道：“请问，你看见我的拇指了吗？”
“啊啊啊——”平原盛的惊叫声，比方才村民的叫声加起来都大。
“树海救命！”
原本爱若性命的琵琶不知不觉掉落在地上。
平原盛牢牢抱住树海的头，双脚盘缠在他的胯部。
树海铁青着一张脸，冷声道：“下来！”
“不下来不下来！是鬼啊！树海快点赶走他！”
“你先给我下来！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对他施术？”
“可是我害怕啊！嘤嘤嘤！”
“他是无害的鬼！你快下来！”
平原盛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见真珠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身上披着外袍，头发未结发髻，散落在肩头。
“真珠？”
“额，打扰了？告辞？”真珠露出古怪的表情。
“喂，喂，你误会了！”平原盛连忙从树海身上下来。
被这一打岔，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
就见那只身着狩衣的男鬼同样也好奇的盯着他们。
又凑到树海面前问道：“你看见我的拇指了吗？”
“没有。”
同样飘到了真珠面前，“请问你看见我的拇指了吗？”
真珠注意到此人左右手的拇指都有被齐齐斩断的痕迹，摇摇头，回答道：“没有。”
第133章 无乐村五（）
那鬼叹了一口气，又在地上来来回回细细寻觅。
“我的拇指呢？我的拇指呢？被丢到哪去了？”
“一定要找到才行啊。”
恐惧一去，平原盛又觉得这只鬼可怜起来。
“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啊？”
真珠说道：“也不是每只鬼都能记得前生事，象这种浑浑噩噩的鬼也是有的。”
三人默默注视着他不断的在草丛、树底搜寻。
眼神茫然，口中念念叨叨：“我的拇指，我的拇指”
“不是说他是无害的鬼吗？怎么村里人好像很害怕他？”平原盛忍不住好奇之心。
“他身上并无冤孽缠身，亦无怨气。至于村里人为什么怕他，估计就要好好问问了。”
平原盛想起方才的遭遇，有些恶狠狠的说道：“的确，我也要去问个清楚！”
此时东方天空渐亮，这只鬼的身影也越来越淡。
平原盛走回将地上的琵琶捡起，用袖子将方才的浮土与草籽拭去。
这一动作也被鬼看见了。
他注视着琵琶，似在回忆，轻轻说了句：“咦，是狮子丸啊。”
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平原盛愣了愣，向身旁两人求证道：“他方才说的是狮子丸吧？”
“是。”
平原盛不可置信的轻轻抚摸着琵琶：“难道这真是那把传说中的狮子丸琵琶？”
又喃喃注视着鬼消失的地方：“为什么他能认出狮子丸呢？他又是什么人啊？”
三人回到村长住所时，大门被人从里锁闭。
平原盛撸了撸袖子，“我也是有脾气的人啊！”这样说着，上前砸门去了。
“开门！开门！”
加藤和妻子大儿子一家躲在房里瑟瑟发抖。他老父亲因为耳聋一直睡得香甜，加藤叫也没叫醒。
叫了半天，大门直晃荡，平原盛手都拍疼了，也无人开门。
真珠掩唇而笑，“你的手还是留着弹琴、握笔吧，没得叫它遭这一番罪。”
自己上前，随随便便踹了一脚。
“咔嚓”一声，整扇门板朝屋里飞了一丈多远，重重的掉落在地板上。
三人抬脚施施然走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