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夜话-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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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抬头,冷冷的直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既陌生又淡漠。
就是这个神情!
沈氏也是看到过这种神情才起疑的吧。
可是——
“爹爹如此动怒,是为什么呢?”
真珠清脆如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上元之夜掳走我的歹人,虽然至今未有音讯,但经我推衍,明年上元之夜,他们还将犯案,必会落网。届时幕后指使,就会浮出水面了。”
“爹爹将会如何行事?我很期待呢。”真珠似嘲讽的笑道。
赵元泰对整件事情完全不知情么?全本案卷呈官家御览,他作为当事人,自然也看到过。
那些疑点,开封府虽未点出,但记录清晰有条理,明眼人一看便知。
案发后沈氏急急忙忙处理完繁花院的下人,又有几个提拔到云居院,沈氏名下一个心腹管事突然放出府,回广南老家去了,他难道真的一点都未疑心么。
只是,沈氏嫁他二十年来操持郡王府,为他生育儿女,是他正妻,世子之母,他又能忍心对她做些什么。
他只想含糊混过去,保持着这娇妻美妾、儿女双全的和平局面。
赵元泰说道:“你难道有什么实证不成?”
“爹爹不知,”真珠揉搓着那支光秃秃的山茶花枝,“修道人眼里,看到的就是真相,无所谓证据。”
“我退让一步,离开这个府邸,母妃就不用忌惮我了。也不用怂恿下人偷偷传闲话,总想逼着我去死。瞧着他们总要先瞅着我院子的人走动的方向,又要跑到我们前面必经之处,又要寻个地方躲着还得让我们‘碰巧’听见,也挺辛苦的。”真珠轻笑一声。
赵元泰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大女儿,眉眼生得象他,容貌极美。当初,抱她到正院抚养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如今已经这般大了。
真珠是当年这府邸中第一个存活下来的婴儿,他们也曾视她如珠如宝。
他曾经亲自抱过她,那么娇小惹人爱怜,暖暖的小身子,眼神对他充满信赖,伸着手要抱……
眼前的真珠表情平静温和,半点瞧不出遭遇过那样惨烈事情的样子。
她——是怨恨的吧。
赵元泰一直忽视的府邸中的矛盾,终于在他面前显露真面目。他满足于表面上的和平,是以看不见的血泪、嫉妒、愤恨、争斗乃至性命,来构筑的。
他想说些什么,又无力开口,最终只能说了句:“爹爹对不起你。”
然后仓皇而去。
真珠端坐良久,叹息一声,对着房间某处空旷无人的角落说道:“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
仿佛真相是吃人的怪兽在身后追捕,他只要逃离繁花院就不用面对了,赵元泰踉踉跄跄的逃出院子。
没走多远,前面一行人浩浩荡荡行来,是他六岁的小女儿允贤。
赵元泰见了,整理一下脚步,面带微笑的迎了上去。
允贤是沈氏年近三十方才得的孩子,宠爱无比。她生的玉雪可爱,性子娇憨天真,望之解忧的小儿女。
随员女使穿着颜色鲜亮花枝纹的褙子,内里是或葱绿或嫩黄的衫裙。
允贤穿了一条石榴红的长袖襦裙,头戴一顶满是珠翠的小花冠,项间五色璎珞上镶着一块上品白玉锁,光彩耀人。
“爹爹!”她迈着小短腿,欢喜的奔向父亲。
赵元泰一把将她抱起,逗弄得她“咯咯”直笑。
“今天允贤做了什么呀?”
“允贤很乖,跟师傅学了写大字,还有背诗,中午吃了一碗饭,睡午觉起来,又学的算数。”她曲着手指一一计算。
赵元泰心情变轻松起来,失笑道:“允贤这么乖啊。”
“爹爹,我这么乖,可不可以给我奖赏呢?”
赵元泰心情大好,“当然可以。允贤想要什么呢?嗯,一匹小马驹怎么样?还是你有喜欢的首饰了?爹爹都可以买给你哦。”
允贤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爹爹最好了。”
“爹爹,我想要繁花院。”
赵元泰一顿,“你说什么?”
“繁花院里开的花好漂亮,我想要那个院子。”
“你知道那是你姐姐的院子吗?”
“知道呀。可是真珠姐姐不是妾生的吗?我是正房嫡女,她不是应该让我的吗?”
“还有,不是说真珠姐姐已经失了清白,按理应该送到道观去或是沉塘,才能维护皇家的颜面,她能如此悠闲的住在家里,已是爹爹和母妃仁厚,让个院子给我,又有什么打紧?”
允贤天真无邪的表情看着赵元泰,让他心里越来越发冷。
赵元泰将她放下,摸摸她的头,“你姐姐的东西,她若愿意给你,才是你的,若是不给,谁也不准抢。”
“明白了么?”
允贤不知父亲为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可怕,怯生生的点点头。
赵元泰其后第一次插手后院的管理,以雷霆手段,解除了两名沈氏心腹管事职位,发作了一批在府里故意污言秽语传真珠闲话的下人。
云居院多次请他过去,赵元泰却再未踏足。
从真珠那里得到的山茶花籽,很快在书房前的花园里发芽。
赵元泰手持一把小锄头,小心的为它施肥。
这天是三月一日。
长平县主赵真珠上表请求入道为女冠。
今上特地下旨召见。
见而论道,留宫中三日。上甚悦,加赐食邑进封为郡主,保留爵位,赐紫袍法衣一袭、白玉芙蓉冠一顶,允入道籍,敕封“长平道人”。
第19章 人面疮(一)()
今上在凝香殿接见的安定郡王赵元泰。
进来时,室内犹有香脂气,角门的纱帘犹在轻微晃动,有远去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声响。
方才不知是哪位受宠的美人在伴驾,最大可能的,应该是那位一直荣宠不衰,风头正盛的刘美人吧。
官家显得心情极好,面带笑容,对他招手道:“七郎,快进来。”
赵元泰仍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笑嘻嘻地上前:“打扰官家与佳人相会,惶恐、惶恐。”
官家待这个七弟素来亲厚,拿一颗桌上水晶盘子里的桂圆果轻轻丢了他一下,“莫做这些怪样子,还敢来打趣我,小心我下次去虹桥畔那家儿逮你去。”
赵元泰最近新置了一房外室,房子赁在虹桥旁,本以为这事做得极隐秘,却不想官家这么快就知道了。
可见官家毕竟是官家,无论看上去多么宽厚仁德,他先是皇帝,后才是其他。
赵元泰面上不显,递过去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那只能求官家仁慈放过咯。”
两人相视而笑。
赵元泰拱了拱手:“其实这次进来,是想多谢官家如此优待我家大姐儿。”
官家含笑道:“论理过两年也该给你升一升封王了,届时那孩子本就会得个郡主之位,不过是提前两年罢了,不值什么。”
“大姐儿遭遇那祸事后,不知惹了多少闲话。如今官家这一道旨意,封了这些人的嘴,愚弟怎么不知道官家是好心在为我描补呢。”
官家的确是好心,当事人领情识趣则令他更加愉悦。
“论理说,你那郡王妃也做得太过了。真珠到底是你的骨血,当年还是抱养她积了福缘,才得了两个孩儿。若看不过眼,转年真珠就可嫁人了,让她嫁远些维系个面子情也罢,如何就这般狠心。”
赵元泰只能低头谢罪:“是我素日太不经心了,未曾管束好后院,这么大把年纪还累得皇兄替我操心。”
官家温言抚慰道:“我原本以为真珠入道是你的主意,仿唐时太平公主为退避人言而已,未曾想她居然是真有奇遇,修道有成。”
“或许那桩祸事就是上天考验她的灾劫,熬得过去便是一路康庄。真恨不得以身代之。”他悠悠叹了口气,目露神往之意,“可惜当年国师就说我是红尘富贵身,被这江山拖累,没有福缘修道。”
“官家为天下共主,功德无量,日后自然可以凭功德成道。真珠只是小有修行,那些个粗浅的术法怎能与天子大道相比。”
今上哈哈大笑:“你未曾见过‘道’,你不懂,你不懂。”
两人闲谈一阵,见官家微露不耐之意,赵元泰便起身告辞。
他站在宫门前回望,只见宫楼重重,巍峨森严。
执掌天下的滋味,一旦尝过便是入骨,哪里还有“道心”呢。
……
“王妃,请上轿。”
沈氏恍惚间记得自己要赴宫宴,盛装而出,施施然上了轿子。
为何称我为王妃?对啦,王爷进为舒王,如今自己已是一品王妃了。
那轿儿颠簸起伏,让她极为不适,“哐啷”左肩撞上轿中的窗杆。
“嘶!好痛!这抬的什么轿子?纤巧!还不赶快换人,这几个通通打杀了!”沈氏心中火起。
连说几句,外面没个回话声,她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前头两名轿夫双双回头,呲牙一笑。
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涂了戏台上扮的粉墨,遮住真容,奇形丑怪,态度桀骜,面上不怀好意。
沈氏一下慌了神,朝左右再看,丫头侍卫都不在。
四周漆黑,没有往来行人,没有熟悉的街道房舍。
“你们是什么人?来人啊!护驾!快来人啊!”
“救命啊!来人啊!我是当朝王妃,你们这些歹人想做什么?”
那几名扮做轿夫的人并不搭理,只一个劲的抗着轿子向前奔跑。
沈氏惊惧万分,涕泪双流。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突然停下来。
一双大手将她从里面扯出来,一把掼在地上。
沈氏浑身筛糠似的不住发抖,仓皇的朝上看去。
此处是一处荒废的古庙,残梁断柱,地上胡乱铺着些稻草,冷风不知从何处吹入,寒凉刺骨。
两边各站了一排涂黑脸宛如庙中鬼卒的人,正中坐着一个大汉,画得如同戏台上的二郎神君一般,须髯满颏,目光闪烁,见她瞧来,哈哈大笑:“本神君与夫人有夙世因缘,特将夫人请来一会。”
沈氏心知是歹人扮做神明掳来,是想隐瞒身份,怕被灭口,也不敢叫破,只能当做被骗住的样子上前施礼,说道:“神君在上,小妇人自有丈夫,求神君垂怜,放我回去罢。”
那假神君上前扶她起身,“我曾与夫人天上约定下凡相聚,怎可不守约呢。”
喊了一声:“上酒。”就有鬼卒托了酒壶和酒杯上来。
神君擎了酒杯,递到沈氏嘴边:“夫人,我们且饮这杯合卺酒。”
沈氏娇弱无力,强迫着被灌了一杯,就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神君抱了她转到后堂,原来有一张大床。
将她丢在床上,面朝下,又脱了外袍一掷,她面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
就发觉有人在解她衣襟,沈氏神魂俱裂,拼命想挣扎,却连抬手的力量也没有,微弱的呼喊声被盖在衣裳下,细不可闻。
那些歹人次第而入,将她轮过几轮。
沈氏只觉得又羞又痛,只求速死而不得,到最后已经和死人也差不多了。
再一眨眼,自己已经置身一处民宅,身旁一个半老婆子守着。
沈氏只觉得下身剧痛,整个人难以动弹,她问那婆子:“这里是哪里?我如何来的?”
婆子已笑,呲着满口黄牙:“夜里被众位好汉爷送来的,如今小娘子已归了我了。”
沈氏脱口而出:“我乃安定郡王府中长平县主,你们怎敢如此为非作歹,将我掳来?”
“如今还说什么王府不王府,你若乖巧听话,我便为你寻个好去处;若是不然,且等着一餐好打!”
那婆子要将她医好卖钱,每天与她那处儿换药,手脚粗糙,每每如同上刑。她若说自己是赵家族姬,便会被木条抽脚板,疼痛难忍。
又拿话刺她,说什么你已失了身,皇家哪还会认你,就算逃回去多半也是一条白绫勒死,瞒下这桩丑事。
她每日身心都被折磨,宛如地狱,最后忍不住生了死志。
乘夜半同房的人睡了,将衣服和床单结成绳索,上吊自尽。
当颈间被勒住,费尽全身力气欲得一口气而不得的窒息感觉袭来之时,沈氏忽然意识到:“我为何要自尽?只要忍过这一时,逃出去到娘家求救,将所有人都杀光,谁能知道?我本是王妃,我有世子,现下官家没有亲生子,保不得将来就要仿先皇过继宗室子继承御座,到那时我就成了太后,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沈氏拼命挣扎着,双脚不断抖动。
死如龟蜕,如剥离血肉,痛楚不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