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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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石梦泉忙要问如何调理。
可玉旒云却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请你来当我的医官,可没有请你来当保姆。既然你口称‘下官’,就该听我的命令。现在茶也喝过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人……”石梦泉忙要劝阻——自己的身体可不能拿来意气用事。
不过玉旒云面若寒霜,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而林枢也没有好言相劝的意思,放下茶杯即退了出去。
“大人!”石梦泉急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林大夫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听听也没有害处啊!”
玉旒云不声不响地品着茶,仿佛是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讨厌他这个样子,虽然本领是有的,但是全然一副天下人都要听从他指示的样子——我要降伏他,要不然怎么用?”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但是……”
“但是什么?”玉旒云有点儿不耐烦地,“你也觉得我只能活三十五岁么?真是笑话!”
石梦泉方要说“小心无大过”,玉旒云却又接着说道:“就算只是三十五岁又怎样?我二十五岁就要拿下楚国来。那之后如何,才懒得去操心。”
这话没的叫石梦泉心里猛地一疼。他知道她有仇恨,她有秘密,但是他未想到她会有如此厌世的想法。若拿下楚国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宁愿永远不要拿下楚国。
见他神色凝重,玉旒云突然又笑了起来:“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脸都青了?要死的又不是你。”
这也好“随口说说”的么?石梦泉差点儿不故尊卑地跳起来责备她。
玉旒云还接着笑:“你放心好了。拿下楚国之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过是要降伏这个姓林的,然后令他乖乖地想法子让我活到五十岁,一百岁。”
真是魂也被吓掉了半条!石梦泉舒了口气。
可玉旒云凝视着水中花一般的白茶,又幽幽地说道:“其实,就算他没有办法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真活到了五十岁、一百岁,到时候姐姐也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石梦泉应到这话,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滋味——他要保护她,陪伴她,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世界消失的时候,永远也不让她孤单,不让她受伤害……这千言万语,让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旒云不知他的心意,只笑了笑,道:“咱们还是继续商量去西瑶的事吧。”
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这事只说给庆澜帝一人知道。她和石梦泉又故意在京城四周名胜游览了一段日子,一则使人对他们离京习以为常不再起疑,二则让西瑶方面觉得樾国也不是那样急迫地想要结盟,可煞煞他们的傲气。如此一直到了七月末,才终于以打猎为名,正式离京。玉朝雾皇后听到了,信以为真,担心又不无埋怨地说道:“打猎有围场嘛,何必非要自己到深山老林里去?也不多带几个人,万一遇到了野兽……”
玉旒云只笑道:“有梦泉一个还不够么?人多了,箭矢乱飞,那才不安全呢!”
玉朝雾只好作罢。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就带着庆澜帝亲笔的国书,直奔南方。
两人都是微服,混在商旅之中过了大青河——楚樾虽交战,但是两国通商之港还未关闭——尤其,刘子飞和吕异在和杀鹿帮进行所谓的“和谈”,大青河有种和平的假象。不过,来往商人多是西瑶人,或者是一些因为故国已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国之人,无非赚钱而已。楚人和樾人则彼此憎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玉、石二人到了楚境,无人发觉。他们也就大摇大摆地走楚国贯穿南北的官道“通天道”。到了中秋前日,便入了凉城地界。因为所雇的车夫是凉城人氏,给再多银子也不愿赶路,非得回家团聚不可。“两位公子也是急着想赶回家去,怎么就不体会小人的难处呢?”赶车的道,“再说,这一天的时间,二位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到西瑶的,总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倒不如在凉城凑个热闹。”
石梦泉本是无所谓赶不赶路。只是在他看来,最好还是休息一日——自从林枢说了那番话之后,玉旒云稍微有点儿什么不对劲,他都担心不已。
然而玉旒云却一点儿也不想在楚国多耽搁。她曾暗地里说过:“我踏上楚国的土地,应该是以占领者的身份。”对大青河,她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此时却也别无他法,纵然不用此人的车,也得进凉城再买马前进。值此中秋佳节之际,马贩子还不一定开张呢!
赶车的问:“怎样?两位公子还是进凉城吧?那里的好去处我都晓得,随你是要吃好菜,喝好酒,找姑娘,还是寻个舒服的客栈——我全都……”
未说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们不进凉城,你载我们去芙蓉庙。”
芙蓉庙?石梦泉没听过这个名字——来之前,他们的路线是详细计划过的,但未曾提到过有“芙蓉庙”这个地方。
赶车的倒并没觉得奇怪:“哦?两位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凉城附近的读书人到了这时候都喜欢上芙蓉庙去呢——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就看不出有什么好。这时候,荷花可都谢光了呢,连叶子也枯了。”
玉旒云不答话。赶车的一边呼喝着牲口转向,一边道:“不过,现在天快晚了,你们去了,要走走玩玩,会赶不上回城呢!”
玉旒云道:“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回家就好。我们可在芙蓉庙借宿。”说时,扔过一锭银子去。
赶车的虽然觉得这位年轻公子冷冷淡淡不易接近,但既然有银子,就什么都好说,扬鞭催马,不多时,就载玉、石二人到了一处所在——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般,地势凹陷了下去,看到疏疏落落的房屋,一片诺大的荷塘,对岸还有一处庄园。
“就在这里停吧。”玉旒云吩咐。
“可是,还有不少路呢……”赶车的道。
他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跃下车去。石梦泉自然紧随在后。
赶车的只好叹了口气:“两位公子中秋之后还雇我的车么上西瑶么?”
“中秋之后再说吧。”玉旒云边说边往那荷塘走,“你不是那个会友转运行的么?我们要雇你的车,就上商行里找你。”话音落下时,已经走得远了。
果如那赶车的所言,距离荷塘还有不少路程。玉、石二人信步游来,到荷塘边时,已然是黄昏时分,天气晴好,漫天彩霞,变幻不定,倒映在水面空阔处,粼粼波光也绚丽斑斓。
“这里果然风景不错。”石梦泉道,“你怎么知道芙蓉庙这个地方的?”
玉旒云并不回答,只静静地在水边漫步。清风徐来,她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石梦泉知道,她不想说的话最好就不要问,便默默地陪着她走。不多远,到了一处荷叶最密集的地方,但见枯叶接连,好不萧索。玉旒云站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残荷,忽然叹息一般地吟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石梦泉一怔:玉旒云是贵族出身,过去自然学了琴棋书画,即使舍弃女装之后,也还得学诗词歌赋。不过,他知道她并不喜欢即景抒情,吟哦唱诵。今天这是怎么了?
“义山诗,”玉旒云淡淡地说道,“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喜欢。”
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事——樾国的人只知她是皇后的妹妹,然而这姐妹俩从何而来,出身什么人家,却没人提起,估计也没人晓得。
“哦。”石梦泉只能这样应,不敢多问,也不敢自己改变话题。
然而玉旒云却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满是枯叶的荷塘,好像要透过那些叶子,那片水,看到时空中不可追寻的一处,是笑,是泪,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她的目光怅惘又茫然。石梦泉什么也解读不出。
良久,晚霞渐退,暮色降临,面对面都要看不清脸孔了,玉旒云才叹了口气,道:“我们上那园子去看看。”便同石梦泉绕荷塘了半圈,来到庄园的门口。但见两个石狮已倒了一只,杂草有半人多高,竟完全荒芜了。
“要借宿,恐怕这里是不成吧?”石梦泉道,“天黑了,还是上那边的村子去比较好。”
玉旒云却好像没听见,在昏沉沉的暮色中踏上了庄园破败的台阶,抬头看门楹上有没有匾额。大约是早就摔落了,上面空荡荡,只有被惊起的鸦雀“喈”地一声蹿了出来。玉旒云又低头在地上找寻,便看到匾额了,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被进出的人踩过,只剩下个“府”字还在,究竟是什么人的府邸却不可考。
玉旒云随手拣起一根树枝,拔些枯草绑在上面。“给我火褶子。”
石梦泉见她忽发思古之情,拦不住,只得点了火把,同她一起朝庄园中走。
只是,才跨过门槛,就听后面一人叫道:“喂!你们做什么?那里去不得!”
二人都一惊,回身看,是个老年樵夫挑担经过。“有鬼的!进不得!”
玉旒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冷笑道:“胡说八道。这里怎么会闹鬼呢?”
那樵夫道:“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恁大一座园子,要是不闹鬼,会没人打它的主意么?于家的人是都死了,不过还有远房亲戚呢,没一个敢收这庄园去的。不太平。”
“笑话!”玉旒云就是这种越劝越不听的性格,招呼石梦泉道:“别理他,咱们进去。”等那樵夫骂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时,玉、石二人早已进了庄园里了。
火把的光辉有限,只能照亮可怜的一小圈。不过就这视野中的所见,也可知这地方是荒芜很久了,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住过,四处只有丛生的茅草而已,秋夜虫豸“啾啾”而鸣,歌声此起彼伏。
石梦泉看不出这庄园有什么值得黑夜来玩赏的。但玉旒云却仿佛兴致很高,在茅草和瓦砾堆里东钻钻,西踩踩,很快就发现了通往正屋的道路。同石梦泉一起走到跟前去,举火把一照,见一块写着“端正”的匾额还兀自危悬着。玉旒云脸上即显出一种奇妙的孩子气的光芒。
“咱们再往里走!”她说。
石梦泉点了点头,也随手拣起根树枝来,做了火把,同她进了正屋。
屋里其实也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了,砖缝里早生了草,如果之前还有过家私,必然早已朽坏。蜘蛛网一层一层地朝人袭来。冷不防还有野猫“喵”地一下从脚边逃走。
若世上真的有鬼,石梦泉想,住在这里也不希奇!
两人摸摸索索穿过了正屋,后面有一带抄手游廊,想是通往二门里去的。他们先从东边的岔路走,发现院里的一座假山倒塌,已经堵死了道路。不得已,只好又折从西边走。石梦泉挥着火把扫除蛛网替玉旒云开路,这就意外地看到灰白的墙上有些字迹。
“大人,看——”
玉旒云凑上前来,见墙上写的是:“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有所不为,为无所畏。有所不学,学无不成。才能称于天下,言行信于朝廷……”竟然是一篇祭文。
“真是古怪。”石梦泉道,“别人到古迹游玩,又写些触景生情的诗,这人怎么在这里写祭文?啊,方才那樵夫说这里一户姓于的人家都死绝了,莫非是他家的亲友来写的么?”
玉旒云不说话,只专心读那祭文——字迹如此清楚,好像是才写没多久。她一行一行用手指抚着读过去,到最后两句“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她眼中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哀愁,喃喃道:“不知这是谁!”
谁?是这写文的,还是那被祭的?石梦泉自然不晓得。
玉旒云又在这祭文前伫立了一会儿,似乎是要把文章背下来,许久才又继续朝二门里走。
这条路好像近来才有人走过,杂草被拔去了许多。两人没费多少工夫就到了后面,见房间连门板都已经没有了,匾额歪斜地挂着,上书“清懿”二字,正是女眷居所的标志。
玉旒云便自跨进门去,到东厢张张,又到西厢望望。各处破败不堪,跟那正屋差不多。石梦泉见她这样仔细地四下查看,好像又要找找墙上有没有文人骚客的墨宝,于是也就留心帮她搜寻。但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咦!”忽听得玉旒云欣喜地叫了一声,“看我找到什么了!”
石梦泉回身来望,见她手里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照不出人来,背面的图案也全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