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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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们遇到斛律都尉的时候,他正好被宇文宪的人围攻,不过当时他带着那个面具,所以我们还以为是……”段洛顿了顿,“只可惜我们还是迟了一步,斛律都尉当时已经身受重伤,我们将他救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有醒来过。”
“不过奇怪的是,恒伽这孩子既然要来我这里,为何偏偏去选那条险峻又偏僻的小路……不然的话,也不会伤得如此严重……”斛律光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恒伽忽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吟,面色变得潮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长恭急忙转身拉住了一旁的随军大夫语无伦次道,“快,快看看,他,他是不是要醒了?”
随军大夫上前查看了一下,面色大变,沉声道,“斛律将军,都尉他病情恶化,要是今晚还醒不过来的话,恐怕……”
大夫的话就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众人神情恻然,斛律光红了眼圈,而段洛已经落下泪来。一室愁云惨雾,本来怔怔望着恒伽的长恭却突然抬起头来,淡淡道:“斛律叔叔,恒伽一定能熬过来的。”她英挺美丽的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颜色,眼神失了清明,反而亮得灼人。
“长恭……”斛律光刚想说什么,又见她语气无比肯定的说道:“恒伽会醒的,斛律叔叔,你们不要太难过,恒迦会醒的。”她说完了话,目光便又落回到恒伽身上,只是那么专注的望着,神情淡淡,却隐隐蕴着一丝期冀,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等着,直到他睁开眼睛的一瞬。
在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脑海里突然想起了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情景……
想起了相遇的韶光。
想起了那些琐碎,那些细微。
想起了那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种种温情,种种馨香。
那些朦胧不清又暧昧不明的种种。
五岁第一次初见时,想要害他不成,反而被他推下了湖。
崔府外,他淡淡地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第一次出征时,一起并肩作战。
草原求亲时,他温柔地看着她,“说下去,樱桃。”
那个恐怖的夜晚,他硬闯进了昭阳殿,带着她离开那里。
差点被九叔叔识破的身份时,是他及时的化险为夷。
失去大哥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哭有时,笑有时,悲伤有时,欢乐有时。”
三哥入狱的时候,他在为她奔波。
失去了亲人的时候,被亲人欺骗的时候,都有他在身边……
还有那一句永远无法忘记的……“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在心底燃烧。
其实不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吧?相逢相处之间,点滴丝缕,微妙暧昧朦胧氤氲的件件桩桩,全部都是无孔不入的柔软的种子,一点一滴将身心全部占满,然后缓不留痕地扎下根,生出芽,抽条吐枝逐步生长直至于蓊郁葱茏,千仞万丈。对于这种琐碎细微的点滴相处习以为常,有如空气在身旁一般,斑斑离离散落进心脉的每一个角落里。不该没有觉察的,这种细碎的点点滴滴带来的温暖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当时只道是寻常。
销魂噬骨的寻常。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这种感情也许是在将要失去的时候才能被意识到,可是,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却要消失了。
就这样消失,连给她反悔的时间也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心脏被绵延的疼痛逐渐亏蚀得片甲不留。
恒伽……别丢下她一个人……别丢下她一个人……
……
天地苍莽,日翳云涌,一川阔水,寂寂横亘,斛律恒伽悄立岸边,神思渺渺,不知此身何在。凝目远眺,对面江岸烟雨氤氲,山色空蒙,他心中微动,那般清绮灵秀的景致,似曾相识。
弯下身子,他探了探河里的水,只觉得触手冰凉。再一看,这条河却是静止不动,古怪的很。
但对岸的风景实在诱人,就在他四处寻觅的时候,忽然看见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桥。在踏上石桥的一瞬,本已沉重如枷的身体蓦地轻松了几分,只要过了桥,就可以从这不尽的疲惫苦痛中解脱了,他向前行去,没有回头。
可是越走下去,心里也涌起越来越浓烈的不安,仿佛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不安的感觉丝丝缕缕的渗出,似有形质般缚住了他的脚步。终于站定,他伫立桥心,冥思苦忆,他究竟忘记了什么呢?混沌间,他眼前瞬息万变,如生幻觉。
“恒伽……”一声低回如叹息的轻唤,缥缈无依直如自天际之外传来,幽幽响在耳畔,他浑身一震,眼前掠过一双黑亮的眸子,忽而心痛如绞,那么熟悉的声音,是谁,谁在呼唤着他?
蓦然回首,身后浓雾弥漫,已看不到来处,那声音犹自从雾中透出,暗哑轻颤,似忍下锥心泣血般的郁抑:“恒伽,别丢下我一人……”他胸中热血如沸,再也没有迟疑,转身大步向雾中行去,对岸风景再好,便是明丽如画,朦胧似梦,也不在他心上了。
来时容易归时难,湿气迷离中,他举步维艰,气力似风中尘沙,迅速散去。他咬牙,一步一拖,只觉五脏六腑都倒了个似的,稍一使力,喉中便腥甜阵阵。
百般阻碍,千种苦痛,反而激起他骨血中的执着,就算是流尽一腔热血,他也偏要走下这桥不可!踉跄的身影迤逦而过,桥面上留下长长的绛痕,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硬是挨到了桥头,血尽力竭,向江岸倒下,身体已过极限,神智却无比清明,刹那间,他记起一切,记起那个无法舍弃的人。“长恭……”无色的薄唇弯成欣悦的笑意,他低低唤着,摔进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剧痛之中。
挣扎着张开眼睛,强忍住阵阵眩晕,他看到眼前混沌模糊的五色斑斓慢慢清晰化为一张遍布着泪痕的脸。
长恭……她没事……她没事……
两人定定地对视着,重逢后彼此贪婪的凝视,犹如独自心痛着等待了一个轮回。
长恭一时心神激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顾不得有什么人在,只是一把将他抱住,用尽全力的抱住。仿佛一松手,他就会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见……泪水,不受控制的流淌下来……
恒伽任她抱着,惨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右肩处渐渐感到湿意,倾力抬起手,回抱住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眼角忽然一凉,他静静流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流泪。没有汹涌澎湃,没有滂沱涕零,却如火似刀,烫伤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低头的瞬间,他的眼角瞥见,他们的头发,他的和她的,长长的,参差交错地纠缠在一处。那样柔软缠绵的纠葛,仿佛今后,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解不开。
第三部第98章伏击
斛律光的军营里。
这几天来长恭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恒伽,瘦了也憔悴了,脸色黯淡,眼周微黑,眼中还带着淡淡的血丝,就连那温润柔软的嘴唇也显得有些干枯。
恒伽心疼地看着她,唇角边却勾起了一个促狭的笑容,“长恭,你也早些休息去吧,不然再这样下去的话,别人以为我和你有断袖之癖呢。”
长恭扬了扬眉,掩饰了脸上的尴尬,“我就不信有哪个敢乱嚼舌头!”说着,她将药碗递到了他的面前,轻轻吹了吹,低声道,“很快就能喝了,现在还是有点烫。”
恒迦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的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了?”长恭纳闷地看了看他。
他微微抿了抿唇,“长恭,你是不是当时真的说了那句话?”
长恭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那时也不知为什么会说出恒伽,别丢下我一人那么丢脸的话,好了,现在不但成为这只狐狸的笑柄,就连几个关系较好的副将都笑得很是奇怪呢。难不成真把她和恒伽当断袖了。
“最后一遍答你,没说没说没说。”她恼怒的将药碗一放,“你自己喝!”
“长恭……”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不会。要不是当时你这一声喊,我恐怕就回不来了。”
长恭轻轻咬着嘴唇,想起差点以为要失去他的那刻,只是回想而已,居然还有点微微的心疼和害怕。
“恒伽,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走那条偏僻的小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恒伽避过了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不着痕迹的轻笑,“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走那条大路。宇文邕此人心机复杂,必定会以为我为了躲过追捕而改走小路,绝对不会认为我会走大路,那么,到时他就只会派人走小路拦截。”
长恭愣在了那里,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而来都这么顺利,原来是恒伽把敌人都引到了小路上……
“不过你不用感谢我,我们怎么说也是……好兄弟。”他加重了好兄弟这几个字。
她张了张嘴,“恒伽,我……”恒伽,我……没有把你再当成好兄弟了。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还是始终没有说出来。
“这几天你也照顾我了,我们就算扯平了。”他还不依不饶地说着。
“不是……”她略带恼意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是狐狸吗?难道经过这样的生死与共,他还不明白她的心意吗?
“恒伽,我,我没有再把你当兄弟,我,我对你……”她终究是面薄,喜欢两个字都快在喉咙里含化了,支支吾吾又道,“其实,我对你,我对你……”
恒伽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在强忍着心痛,“长恭,我不需要同情,那只会使彼此更痛苦而已。”
长恭涨红脸连忙摇头,“不是……才不是同情……”
“不是同情那又是什么呢?长恭,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用谎言来感谢我。”
“不是同情,我,我……恒伽,知不知道,这几天来,我一直一直想着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
“长恭,别再继续骗我了,我真的……不需要同情,”他的神色更加黯淡。
“不是同情!”长恭也有些懊恼起来,“不信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说完,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了淡薄的红晕,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恒伽的脸颊,然后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附下身,就这么轻轻地吻了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恒伽唇边扬起了那抹狐狸般狡猾的笑容,脑袋里蓦的闪过一个念头:又上当了!还没等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面颊,他已经拉住了她的衣领,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迅速捉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轻柔的如同温暖的羽毛,他吻的那么细致、那么温柔,那么仔细,仿佛要探寻和了解她唇瓣上的每一条细小纹路,带着浓浓的爱怜,不断在她唇边回旋。
气息纠缠,唇舌纠缠,发丝纠缠。
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吻。
吻到正午的天似乎暗了下来。
吻到这世界似乎只剩两个人。
一瞬间,天地都无声了。
月光如水般倾泻,万籁俱寂的军营里,只有他们安静的亲吻。
夜宁静依旧,风寒冷依旧。
日月恒常,人生如梦。
无论是多么深刻的伤痕,只要身边有着爱的人,也许总有治愈的一天。
……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恒伽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了,而长恭的腿伤也恢复的很快。驻守在宜阳的宇文邕似乎没有什么动静,而斛律光和韦孝宽则一直处于相对峙的状态,因为双方的实力都很强,算得上都是军事上的绝世天才,所以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前,谁也不愿意轻举妄动。
但如今宜阳一役的惨败,却迫使斛律光不得不改变了原计划。由于周军的大胜,韦孝宽这里也产生了松懈心理,因为按照正常的思维来说,对方一定是需要时间来调节恢复的,更加不可能轻举妄动。但斛律光当机立断,反其道而行,下令就在此时攻打周军,杀了韦孝宽一个措手不及!
韦孝宽一败,宇文邕立刻派了宇文宪带兵前来增援,谁知正好落入了长恭把守的伏击圈。
还是一样乌云密布的天气。
乌云之下的黑色土地,血落如花。战场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哭泣声,悲鸣声,骨头被砍断的声响,血块堵住喉咙而发出的呻吟……
写着兰陵王高几个大字的旗帜高高飘扬,骑着战马指挥军队四处冲杀的长恭,奋力挥舞着利剑,手中的剑虽然冰凉,飞溅在脸上的鲜血却无比炽热,她感受着温度异样的落差,不去理会迎面而来敌人的数量,用手中的剑一个个结束他们的生命,利剑就好像发狂一般,不肯停下。敌人的惨叫和刀剑相撞的钝响刺痛她的耳膜,天地之间似乎染上一层妖娆血腥的暗红。她那黑色的发丝随着血花在风中飞舞,跳跃着死神诡异华美的舞蹈。
杀戮的血味使人迷乱,满眼所见都是地狱的厉鬼。飞散的生命就像落入掌心的雪花,瞬间消融。
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