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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昭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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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昭华一看果然如此,便抿了抿嘴,举起筷子捅了捅鱼嘴,道:“通通(捅捅)都喝!”

    这下高煦傻眼了,高炽笑起来,也端了酒杯,大家喝了一杯都笑了。

    此间酒席散了,州县长官趁夜色回了永城,此时夜里行走也并无多大禁忌,洪武年间律法严明,家家户户岁说不上夜不闭户,但也确实少有盗贼,何况永城县里,有大户人家为了巴结父母官,竟然排队点灯,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一里地外。

    州县长官回去了,但是周王长史却执意留在了粮长这里歇息。不过等第二日张昭华再去的时候,就已不见了这一行人。

    “走了,一大早就走了,只捡了几个我蒸的馒头带走了,糊糊都没来得及喝,”粮长夫人道:“你赓叔去送了。”

    张昭华望望天:“赓叔到现在还没回来?”

    “送人回来之后又走了,回县城里去了,”粮长夫人道:“他事情也多,况且端哥儿也不能耽误念书。”

    她说着叹了口气,摸了摸张昭华的头顶,道:“你婶娘,说话着实不经脑子,昨日委屈了你,我已教训过她,她也知道过分了,今日没甚脸皮呆下去,我遣她走了。”

    “也没什么,”张昭华小大人一样拍拍胸脯,“那日的话,我已全忘了,她也不必耿耿于怀。”

    “端哥儿——”粮长夫人还想说什么,然而张昭华此时却也怕听到端哥儿的名字,急忙溜了进屋去,说有事和粮长说。

    张昭华进去看到粮长倚着窗户,眼睛并无焦距,吓了一跳,急忙喊了声阿爷,粮长身形一顿,才慢慢似是回神道:“人老了,精神也恍惚起来。”

    张昭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您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有什么事,我发个呆而已,”粮长难得地戏谑了一番,笑道:“难道我非得故国神游一次,然后执关西铜琵琶感叹一番早生华发吗?”

    张昭华也接梗道:“您要是真敢唱一首大江东去,我就敢执红牙板唱柳郎中词,不过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

    “怎么说?”粮长问道。

    “所谓呕哑嘲哳难为听,”张昭华笑道:“旁人听来,定然说您是渔翁开嗓,说我是乞儿卖唱。”

    粮长摇摇头:“那还是不要出去献丑了,自家消化了罢。”

    爷孙俩乐了一会,粮长道:“昨日后厨上的事情,我都听闻了。”说着他神色严肃起来:“岳氏见识浅薄,一心只盯在端哥儿身上,他人,怕都是顾忌不到的。”

    张昭华难得为岳氏开脱一回,道:“到底是拳拳爱子之心。”

    粮长摇头道:“倒和你阿奶说得一般无二。所幸端哥儿性子虽然绵软了些,到底是有自己主意的。我已教导过他,能不能明白就是他的事儿了。”

    张昭华见粮长并不在这事上多扯,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得粮长道:“昨日借宿的两位小公子,你都与他们说了些什么?”

    张昭华惊讶道:“说了什么?”

    “年纪小的那个问我讨要《水浒》,”粮长漫不经心道:“说家里一定有一版插画水浒——你倒与我说说,我压在箱底的禁书,你是什么时候翻出来看完的?”

第31章 潮信() 
张昭华松了口气道:“就是之前晒书的时候,看您自己翻晒不让我们帮您,就知道您晒的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书。”

    “知道还要看,”粮长佯怒道:“那些书也是你能看的吗?你都看了几本?”

    张昭华哪里知道那箱子里都有什么书,只道:“就看了一本《忠义水浒》。”

    “真的吗?”粮长不信道:“《莺莺传》没看?《流红记》没看?《长恨传》、《柳毅传》、《霍小玉传》都没看?”

    张昭华不妨他说出这么多书来,还都是传奇志异儿女情长的书,登时瞠目结舌道:“您还收藏了这些书!?”

    看张昭华的神色不似做伪,粮长露出了洞察一切的微笑道:“差点被你这奸猾似鬼的丫头哄过去!说是没看,你怎知这书都是写些什么的,怎露出这样一副了解的神色!”

    “倒不是,”张昭华也不怕他诘问,反正都是上辈子看过的东西:“这些书我且略略翻过,都无甚意趣,且主旨也不好,颇有些诲淫诲盗的意思。”

    粮长哦了一声,语气微妙道:“那《水浒》不是诲盗的书吗?”

    “那不一样,”张昭华随口道:“我是个女儿家,看了水浒又不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像扈三娘一样跨刀上马不成;倒是看了会真之后,麻烦才大哩!”

    张昭华记得《红楼梦》里头,有宝钗诘问黛玉读《西厢》一事,所谓“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

    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甚至烧了书,无非是“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因为古代女子最是困于礼教大妨,又锁在深闺,见了西厢牡丹这般的艳丽词句,哪个不会心动!别说是林黛玉被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弄得神魂颠倒,就是宝钗也是“从小七八岁上”就开始看了这样的杂书。

    偏偏张昭华两辈子都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胭脂书,而对于志怪奇情小说也无非看其曲折情节,对于里面荡气回肠的爱情却总是嗤之以鼻,她按最常规的方式回答粮长的诘问,自认为不会有任何差错,但方才粮长的神色,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张昭华心里转了个圈,道:“难道您觉得,西厢、会真这样的书——”

    “不,我是觉得奇怪,”粮长道:“连你阿奶,少时也爱读这些元人百种,怎么到了你这里,却不类女儿家,反倒似个淘气小子呢?”

    “人生各有志,心亦有所施,”张昭华哈哈笑道:“而我就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比着花木兰、梁红玉来,你这志向可真不一般,”粮长摇摇头道:“既然如此,你这《忠义水浒》可算全看完了?”

    “全看完了。”张昭华答道。

    “一百零八个好汉,”粮长道:“爱哪一个?”

    “独爱小乙哥。”张昭华道:“身上大红牡丹花,人生知交遍天涯。帝王美女倾心夸,归去来兮,独身是家。”

    “浪子燕青,”粮长点点头道:“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正是,”张昭华道:“阿爷最爱的,又是哪一个呢?”

    粮长便道:“其实没有。”

    “怎么会没有?”张昭华惊讶道:“这一百零八个不同性格的人物,怎么会没有您喜欢的呢?”

    “恐怕是因为,”粮长露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笑容:“我年轻时候,也行走过江湖,见到的江湖却不是书里那样的吧。”

    “我见到的江湖,是打家劫舍、杀人如麻的江湖,”粮长道:“我帮扶过的妇孺,是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妇孺。所以我看这书里,假的多、真的少;虚的多、实的少;只一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倒是真的。”

    张昭华低头思索半天,也没明白粮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也就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

    “您也太悲观了,”张昭华只好道:“这书结局是这样,也是必然。”

    说着她道:“这书里面,总有个让您眼前一亮的吧,您总不会是看过一遍却好似惊鸿过影,什么都不记得吧?”

    “倒也有一个,”粮长道:“鲁智深。”

    “鲁智深啊,”张昭华笑道:“这个人也好!倒拔垂杨柳,拳打镇关西!”

    “果然只记得这几样写得精彩的,”粮长也捋着胡子笑道:“还有其他的呢,可还记得?”

    张昭华努力思索道:“大闹五台山、野猪林?再不济就是生擒方腊!”见粮长摇头,她便道:“鲁智深的事情也就这么几件可数的了,也件件精彩,难道还有其他伏笔暗线不成?”

    “依我看,随潮圆寂一章,”粮长道:“倒是最为难得。”

    张昭华噢了一声,道:“为什么会难得,这一段无非是印证智真长老的偈言,所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又所谓‘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桩桩件件都被预知了,首尾呼应,显出禅意罢了。”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张昭华道:“应该是鲁智深回想梁山兄弟这些年的作为,都是为了反抗强权,反对不公,可是最后落得个什么,落草为寇也好,报效朝廷也罢,最后也不过死死伤伤一场梦幻,结局都是一样的悲惨。”

    粮长微笑地看着她,道:“能知晓这些,看来水浒确确实实是读通了。”

    “但是我想听您说一说鲁智深的圆寂。”张昭华道。

    “听到潮信的一刻,他想到的是千军万马;看到浪头的那一刻,他见到的是一生际遇。”粮长只慢慢道:“他想的太多。”

    “比如说。”张昭华道。

    “比如说,我好比浪涛,颠颠又倒倒,潮来千军万马,潮去化为乌有,”粮长道:“曾经义字当头,一腔热血要还这污浊世间一个清白太平;如今孑然一身,两鬓风霜已知这尘世苦海终究劫波渡尽。这一生颠沛流离,血海厮杀,恩恩怨怨,就如同浮光掠影,却已然干干净净,圆圆满满,欢欢喜喜了。我看着这潮水,却如潮水一般,身在其中逐浪高地之时不知真相,站在岸上方才明了——就是这惊涛巨浪也好,风平浪静也罢,其实也不过是水罢了,洒家在这潮中颠沛许多年、经历过这一遭,终究当上岸了。”

第32章 兰因() 
张昭华的心有一种被撼动的感觉。

    良久才道:“您说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还有那句‘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又当作何解释?”

    粮长便笑道:“不,我说的是我想的,不一定是他想的,所以‘今日方知我是我’,只有他知道,他知道的是哪一个自己。”

    说着他话一转,笑道:“但是金绳玉锁,我却可以说明白是什么。”

    “是什么?”张昭华急切地想知道。

    “这就要从那些你不屑一顾的书上找了。”粮长笑眯眯道。

    “什么,”张昭华惊讶万分:“哪一本?《会真记》、《霍小玉传》、《柳毅传》?这些书里,怎么会有鲁智深开悟的解释?”

    就好像一个博士考题的答案,居然藏在小学四年级的算术手册里一样。

    “《柳毅传》。”粮长道。

    《柳毅传》?张昭华当然知道,前世课本里学过,是个什么故事来着——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其夫泾阳君与公婆虐待,幸遇书生柳毅为传家书至洞庭龙宫,得其叔父钱塘君营救,回归洞庭,钱塘君等感念柳毅恩德,想要把龙女嫁给他。柳毅因传信乃急人之难,本无私心,故严辞拒绝,告辞而去。但龙女对柳毅已生爱慕之心,自誓不嫁他人,化作范阳卢氏之女下嫁,几番波折后二人终成眷属。

    张昭华来回想了几遍,确信这里头就是一段人神殊途的传奇爱情故事,不知道有什么高深的地方。

    粮长就笑道:“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钱塘君?”张昭华忽然明白了,不可置信地叫道:“钱塘浪潮——”

    粮长见她颖悟,笑道:“还记得这个钱塘君的脾性吗?”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早先唐尧时代闹过九年的洪水,就是这位钱塘君发怒的缘故。最近他跟天将不和睦,又发大水淹掉了五座大山。因为这个缘故,被重重锁在龙宫中,然而听到侄女受了欺辱,便“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

    这不就是个活脱脱的鲁智深吗,冲冠一怒挟风雷之势,激五岳之气,刚肠激烈、嫉恶如仇、勇猛无畏,听到不平之事,扯断枷锁也要扶人之危,周人之急。

    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今日方知我是我!

    张昭华从来没有想过,一本被她翻来覆去读了不知多少遍自以为烂熟于心的书,会有她从不在意甚至忽视的寄寓;而另一本读过就忘从不放在心上也不屑一顾的书里,却已蕴含着至深的钩沉。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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