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医天下-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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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杀人灭口的事,其实也是他的猜测……”
余有丁说道,语气四平八稳,不疾不徐,还真有一副“坐而论道,佐理阴阳”的辅臣派头,陈鹏却被他这番话气的脸色发青,忍无可忍,打断他道:“余阁老这话末将不爱听,合着依阁老的意思,末将刚才说的,都是瞎编的呗?”
“我可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要陛下在事情没有彻查清楚之前,不要急着发怒,气坏了身子。”余有丁也不着恼,不紧不慢的顶了回来。
陈鹏还要再说,张四维扫他一眼,抢先说道:“陈将军不要着急嘛,余大人身为内阁辅臣,分析事情,是他的本分,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说着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本官也有些疑惑,据你适才所言,你部是中了敌军的埋伏,麾下将士,战死无数。你也说黑石炭生性狡诈,为何没有事先派出斥候?另外,那么多人战死,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股无形的杀气随着他最后的问题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朱翊钧一凛,是啊,人都死了,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报捷折子里,并未讳言战死的人数,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大胜反而成了大败?到底谁在撒谎呢?
读书人最可怕的地方就体现在这里了,巧言令色,颠倒黑白,能把活的说成死的,也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张佑是相信陈鹏的,他一直在偷眼观察朱翊钧,见他好像有被张四维说动的迹象,顿时着急起来,脑子飞转,准备措辞反驳。
谁知,他刚要开口,陈鹏突然站了起来,登时把他吓了一跳,到嘴边儿的话居然被吓了回去。
“大胆陈鹏,陛下让你起来了么?”张四维怒道,眼底深处却飞快掠过一抹喜色。
朱翊钧附和:“没错,朕并未让你起身,陈将军,你要做什么?”
陈鹏愤然说道:“陛下恕罪,张阁老不是怀疑微臣贪生怕死么?微臣是想让他看看,微臣是怎么活下来的!”说着话,他突然双手抓住自己的胸襟,撕拉一声,连布甲带衣服,被他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顺着这个口子,他又撕拽两下,很快,整个上身就全都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是因为他此番有些失宜的动作,而是因为他身上的伤疤。
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疤,胸前后背,新伤落旧伤,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形状各异,不下数十个。其中最吓人的是一道刀疤,从左肋直到右腹,长达一尺,黑紫黑紫的,如同一条长长的蜈蚣爬在他的肚子上。后背肩胛骨下也有一个鸡蛋大下的伤疤,隆起于皮肤表面,紫红紫红的,远远望去,犹如独眼兽的大眼,猩红可怖。
宫女们惊呼着捂住了眼睛,李文进也别过了脑袋,不忍再看。
贪生怕死?
这明明就是一位浴血疆场,铁打一般的汉子!
张佑的心好像被人突然用力攥了一把,呼吸急促起来,疾走几步走到陈鹏旁边,指点着他身上的伤疤,冷笑着质问张四维:“张大人,您不是怀疑陈将军贪生怕死么?看看他这些伤疤,他要贪生怕死,世间还有勇者?”
“这……”张四维也被震撼到了,他不过是个文人,什么时候见过如此铁汉,这还是人么?这么多伤,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突然对方才的话感到了一丝愧疚,这可是保疆卫国险死还生的英雄啊,就因为某些人的利益,就要牺牲他?
“让张阁老猜着了,末将这次还真没受什么重伤,不过是被马蹄踩了一下,喏,就是这里,”陈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片青紫,他突然笑了一下,有点狰狞,又有点激动,隐隐的,还有些伤感:“为什么只被踩了一下呢?因为其余的蹄子,都被我的亲兵们替我挨了,见过被马蹄子生生踏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么?那些人,都是跟着我纵横沙场,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啊,就因为曹簠老贼一道将令,就那么没了,就那么没了啊……呜——”
说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放声痛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女人流泪,会让人心软,男人流泪,却让人心痛,尤其,还是这么一个浑身布满伤痕,铁骨铮铮的汉子。望着他放声痛哭,别人倒还差些,小宫女先就忍不住,陪着掉起了眼泪。
第一百三十三章 皇帝的烦恼()
朱翊钧双目泛红,忍不住走到陈鹏的旁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顿的说道:“陈爱卿,你放心,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陛下圣明,微臣替那些死去的弟兄们谢谢您了!”陈鹏强忍悲痛,跪在朱翊钧脚下嘭嘭嘭的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上很快就红了起来。
“张四维,余有丁,王国光,你们看到了么?如何做,就不用朕教你们了吧?”朱翊钧平静的说道,但平日称呼这些重臣时,他很少直呼姓名,或称先生,或者在“大人”面前冠以各自的姓氏,很少直呼其名。
三位重臣感受到朱翊钧隐藏在平静下的怒火,再不敢反驳,纷纷离坐,跪倒在地,张四维说道:“请陛下放心,微臣等必将彻查此事,还陈将军一个青白。”
“张大人,陈将军是帝国的英雄,没有他们在边境奋勇杀敌,就没有我们的安详生活,所以,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啊!”张佑深情的说道,朱翊钧被他最后一句话打动,重重的点了点头:“子诚说的对,英雄们流血也就算了,绝不能再让他们流泪!”
三位重臣急忙点头,朱翊钧挥了挥手:“去吧!”
王国光余有丁当先转身,张四维则深深的看了张佑一眼,这才躬身退下。
此刻陈鹏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朱翊钧好言抚慰了他几句,听说他昨晚住在李文进府上,连家都没回,忙让他回家和亲人团聚。
张佑也想告退,朱翊钧却留住了他:“别忙着走,朕心情不好,陪朕聊会儿。”
这话正中张佑下怀,自然不会推辞。
一直没说话的李文进忽然道:“陛下,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要不要多加一副碗筷?”
“那是自然……不,算了,今天大朝,还没顾得上给母后请安,朕跟子诚去慈宁宫扰母后去,舅舅先走一步,告诉母后一声,朕和子诚随后,朕心情不好,想走走!”
李文进答应一声,冲张佑使了个眼色,当下离去。
朱翊钧果然安步当车,弃了步輦,步行往慈宁宫方向走,张佑跟在他身后,护驾的大汉将军们则远远的缀在后头。
说是要张佑陪着聊天,朱翊钧却一直沉默着。张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并未如李文进希望的那样,主动出言开解。
“知道么,朕一直奇怪一件事情。”走了很久,眼看慈宁宫已然在望,朱翊钧却忽然转身,向慈宁花园走去。
张佑没问他奇怪什么,只是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朱翊钧又沉默了下来,一直到进了临溪亭,这才又道:“在那些大臣们眼里,朕这个皇帝,究竟算什么呢?”
他的神色有些茫然,却没有等张佑回答,就继续往下说道:“表面上,他们很怕朕,处处标榜,君权至上,但实际上呢,朕不过是去延祺宫多了些,他们就敢上疏指责朕不该沉湎女色,他们不是也盼着朕早日有后么?王皇后是朕的女人,郑淑嫔难道就不是?还有,满朝文武,哪个人没个三妻四妾的,连元辅先生都不例外,可为什么朕不过是和两个小宫女亲热了一下,冯保就敢找来母后?害朕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威胁要废了朕,让潞王登基,这还不算,元辅甚至逼着朕下罪己诏。”
说到此处,他的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脸色有些涨红,却兀自不肯停歇:“知道朕为什么一直没有贴身太监么,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害的朕最喜欢的两个贴身太监,被冯保打发去孝陵种菜,然后不到两个月,就先后暴病而亡……呵呵,好一个暴病而亡,他们眼里但凡有朕这个皇帝,敢这么大胆?”
“再说今天的事情,陈鹏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即使有些出入,那所谓的辽东大捷,肯定也有猫腻,李成梁不可能不清楚,那些急着想杀陈鹏灭口的人不可能不清楚,甚至,内阁的辅臣们应该也知道真相,要不是你,直到现在朕还被他们蒙在鼓里。”
他用力握拳,发出咔吧的声音,重重的擂了亭子的石柱一下,发出砰的一声:“朕就想问问,在他们眼里,朕到底算什么?”
此刻的朱翊钧不光光是愤怒,张佑感受更多的,还是迷茫和无助。没错,这人确实是九五至尊,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土地,普天之下,都是他的臣民。但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被那些大臣们用礼仪圈养在紫荆城里的可怜人罢了。
随着接触日深,他对朱翊钧的了解早已不停留在史书典籍之上,如今听他长长的一通肺腑之言,张佑忽然感觉一直横在心头的某种隔膜突然消失了。
好吧,或许你治国的本事不咋地,受到挫折,还爱破罐子破摔,但起码现在你还是想做一个好皇帝的。
有几个皇帝不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呢?
“既然陛下拿微臣当朋友,微臣也不瞒着您,其实,有些话如鲠在喉,一直都想对您说呢。”张佑说道,他知道,朱翊钧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朋友。
朱翊钧果然没有生气:“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没拿你当外人,你不是舅舅的义子么,要是普通人家,朕还得叫你一声义兄呢,说吧,不管说什么,朕都不怪罪你。”
张佑没想到朱翊钧居然这么说,不禁有些感动,点点头:“那微臣可就要冒犯了,恕微臣直言,自来帝王们,除了极少数几个,其实绝大多数都希望做个好皇帝,但为什么昏君那么多呢?”
朱翊钧想不到张佑开口就是这种十分尖锐,旁人甚至根本就不敢说出口的问题,不但不生气,反而升起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呢?”接着反应过来,笑了笑:“被你唬住了,其实,也不见得都想有所作为吧?夏桀商纣就不说了,比如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还有那个贪图享乐劳民伤财最终亡国的隋炀帝,甚至本朝的英宗,武宗……太多了,举不胜数,朕倒看不出来,他们哪个想当好皇帝来着?”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说罢,笑眯眯的望着张佑,特别想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太监弄权的秘密()
可惜,张佑的身体内,住着的是来自后世的灵魂,不光精通医术,对历史也颇有研究,所以,他并未被朱翊钧这个问题难倒,而是微微一笑,说道:“陛下难道真的认为适才您所说的这些人都是昏君么?夏桀商纣晋惠帝隋炀帝的就不说了,既然您提到了本朝的两位君主,那咱们就说说他俩。【英宗皇帝吧,对他最大的诟病是什么?”
“自然是重用太监王振,轻军冒进,导致土木堡之变,最后被生擒……”
“没错,陛下说的对,这些,正是那些文人们给英宗皇帝安的罪名。”
“哦?”听张佑话里有话,朱翊钧不禁皱起了眉头:“此话怎讲?”
气氛十分融洽,所以,张佑毫无顾虑,侃侃而谈:“先不说文人,也不说王振,英宗皇帝也暂时放在一边,微臣先给陛下说说本朝太祖皇帝。从古至今,微臣认为,有两位皇帝特别伟大,一位是汉高祖刘邦,另外一位,就是本朝的太祖了。为什么是他二位呢,因为只有他俩,是白手起家,从最底层登上皇位的,尤其是太祖,起兵之前,甚至还经常饿肚子。”
“有人或许会说了,太祖伟大则伟大矣,奈何心胸太小,登基之后,为了巩固皇权,将一干从龙之臣诛杀殆尽,手段太过狠辣……错,微臣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朱翊钧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张佑,因为虽然没有人明着告诉过他,但从那些大臣只言片语当中推断,对于此点,天下人确实有些不以为然。
“因为说这些的人,都是那些文臣,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太祖皇帝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尧舜之君。”
“老百姓真这么认为?”朱翊钧问道,他很少出宫,最远也就去先农坛春耕,或者去天寿山祭奠先祖,即使偶尔接触底层百姓,也都是大臣们精挑细选的,说的都是歌功颂德,真正底层的声音,也就是从那些亲近的太监们嘴里听听罢。
老实说,从骨子里来说,他是不怎么看的起那些阉货的,前车之鉴太多,他一直小心提防着他们。
可没有他们还不行,这让他一直十分困惑。
张佑肯定的点了点头:“因为太祖是从苦日子过来的,最知民间疾苦,也正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