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门-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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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生生不挪半步,生受了他这一礼,冷笑道:“表哥给我作揖,可别心里不痛快,背地里给我刀子受啊!”
他大笑起来:“只要表妹不赏我几剪子,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说啊!”
杨钦说完,侧头对孟姨娘说道:“法空方丈今日坐镇在外,你请他进来一下。”又对我笑道:“表妹,既然我们和好了,这画还是要看的,不枉你小嫂子拿来一趟辛苦才是。”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寄居他舍,主客规矩倒还懂的,况且他现在人前放尊重了,我倒没法不给他脸了。
于是缓缓坐了回去,说道:“表哥严重了,我哪里敢呢?”
不一会儿,那方丈走了进来,先向杨钦问好,次看向我,跟着念了一声法号。
我忙站了起来,还他半礼。
杨钦笑道:“方丈今日为我辛苦了,这位是大太太的内侄女,崔家的九小姐。”
法空方丈打量我两眼,称了一声“善”,转身对杨钦说道:“老衲与寺中众徒享着杨家几代的香火了,这点事情乃是分内的,还请大爷不要如此客气。”
杨钦笑了笑,一叠声地叫人沏茶来与方丈吃。
我闹不准他到底卖的什么药,现在又更不好走了,只得耐性等着。
就在方丈吃茶的工夫,杨钦将画卷展了开来,对我笑道:“表妹,你来近前看看好不好。”
我在远处,只看得见五颜六色的似人非人的东西,便只好依言走上前去,却猛然将一幅十八层地狱的细绘尽收眼中,竟是一点的防备也没有。
那画工委实高明,画得各色地狱俱是逼真,令我乍一看,便逼下了豆大的汗来。
屋外是无休无止的佛场法事,屋内法空和尚吃完茶,开始敲起木鱼。混着这些无法忘却的声音,这些我从幼年便早晚悉听的诸像诸生,从拔舌地狱起,历经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一直到刀锯地狱止,都叫我惶然难禁起来。
我以为佛寺里枯井般寂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谁知那段日子竟深刻入骨,无论有意无意,让我骨子里敬畏起神灵菩萨,叫我难以挣脱。
如我无过,死后当往何处?如我有过,会下如何地狱,受如何磨砺?
要怪只能怪我那时候太小了,想起死亡与神佛地狱就会瑟然,从而根本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
“表妹,”杨钦恶毒如蛇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何啊?”
我猛然转身一把推开他,来不及啐他一口,拔脚就往外走,只是脚下虚浮,大约看着很像夺路而逃的架势。但也顾不得了。
容易匆匆追了上来,惊讶道:“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么?”
直出了大房,我才停下步子来,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竟连亵衣也湿了。
五日之后石屹便到了,据他跟我说信是他路中寄的,又兼他坐得顺风顺水的快船,所以到得快些。
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些,能看到一个相熟的人实在是值得高兴的。那些日子我疲于应付杨钦与孟姨娘,思乡思家的心情更为急迫,所以就连石屹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石屹拜谒杨钦是按他们世族之间的惯例来的,自然杨钦便问他何处歇脚。石屹在余杭并无亲戚不好投宿,便说住在了驿站。杨钦便留他家里住,推脱一番,石屹便顺势住了下来。
于是他住下次日我便去寻他了。
石屹住在杨家大宅连着的一个小院子里,不过来往服侍的俱还是杨家的人,所以我过去也还算方便,不过多说了几句闲话来打发。
石屹正在屋子里写信往家去,看见我,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同我笑道:“我想着怎么去见见你呢,你倒先来了!”
我抿嘴笑道:“老熟人了,还这么客气?”
自我拜师梁子韬后,往楚云去的机会便少了,所以来往都是崇谨送的我,我也就和石屹没了什么往来。但毕竟是认识的,我看着他不安的样子,还是有些想发笑。
“是是,惭愧,惭愧。”石屹笑了笑,连忙搬了椅子让我坐在敞亮处,又慌乱起来,“客居中,都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这可怎么好?”
我笑道:“你坐罢,又闹那些虚礼做什么?”
石屹这才讪讪笑着,挨着我坐了。
我侧头看他:“见过杨钦了?”
石屹怔了怔:“是,已拜见过尧委世兄了,和他请教了好些文赋上的学问,收益颇丰。”
我摇头笑道:“没想到你是认真来请教他学问的。我还以为杨家大少爷不过是个装门面的花架子呢!”
大约是听我口无遮拦议论杨钦,石屹有些不自在,遂轻咳两声,笑道:“反正尧委世兄总是比我强些就是了。”
我出于好心,告诫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该小心的时候还得多加小心些。难道光见那一面,你就和他推心置腹了?”
石屹有些吃惊:“听口吻,白芙你仿佛不大喜欢尧委世兄?”
我笑道:“不太熟,不好说。”又笑道:“不是说有父母之言要转告我么,你是几时去见我父母亲了?”
石屹看着似有犹豫,沉默半晌说道:“其实不是令尊令堂,是崇谨捎书信于我,中间夹了一封给你的信。我想你大约想及时一阅,就带来了。”;精彩!=
第四十七章()
崇谨给我的信是另外封好的;泥章盖着;丝毫没有拆开的痕迹。石屹递给我的时候颇有些不情不愿;但我顾不上他喜不喜欢;笑着谢过了他,又让容易把带来的点心盒子拿给他;笑道:“这是我姑母房里做的;广陵那边的口味;你尝尝。”
石屹忙起身从容易手上接过了;笑道:“真是不好意思;住着你们家的也罢了,还要另拿。”
我摆手笑道:“千万别这么说,难道我不也是客居?”
本想回自己房里再看那信,但杨家实在大,就算我这回就告别了石屹;一时半会也走不回去,白叫我在路上焦急难安了。遂一边劝石屹用点心,一边拆了信,微微侧过身去就细细读了起来。
信上字迹一如往日俊雅古拙,不过是用平日白话写成的;读起来不显生涩;反倒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呢喃低语一般。
崇谨于信上如是写道:
白芙,蜀中之景磅礴不失秀丽、新异不失典正;我时与兄友泛舟江上;时从长辈登高峨眉之巅;如身处仙境宝地,不可于文字间尽绘。文人骚客亦多,以诗文往谒,多互赠美酒佳肴,畅聊古今佳话,不甚欢愉。只食物多辛辣,我多有不惯,听说你亦出行,以为同病应相怜,遂修书信于你,稍慰你我羁旅之疲。月明星稀之时,常怀旧友如你,若得你于我身侧相伴,可痛饮一大白,痛话一大夜,如此不负浮生。望自珍重,得盼故地重逢。
另,若见公坚,可请他在出门会友时携你同去,余杭风土人情亦好,最适增广见闻。
落款是“崇谨”,和他的一枚刻着“凌霜傲风”四字的闲章。
我把他的信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他对我诉说羁旅之苦时噙了泪在眼中,颇为心酸不已。但又见他乐在明山秀水之中,喜于交友访客,亦可感同身受而为他高兴。
大约是石屹见我亦笑亦哭,脸上表情实在复杂古怪得厉害,遂搁了笔来问我:“是崇谨说了什么不好的么?”
我忙把信往心口处掩了,摇头笑道:“都是好话,是我太过外露了。”
石屹忙舒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我可不知道怎么哄人。”
我将信收好,放到了内襟里藏好,起身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椅背笑道:“你的信写完了?”
石屹笑了笑:“差不多了,你想看么?”
我摇头笑道:“你往家里寄的信,我看他做什么?”遂丢开手,往他书架子上摆着的书去看。
石屹在我身后盯着我,说道:“不过我来的时候,畹华确实托我带了些东西来,说是给你们大姑奶奶的。我是外男子,不好随意去拜见你姑母,你得便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
我忙转过身来问他:“见着畹华了?他好么?我父母好么?”
“都挺好的,你兄弟又长高不少,看着很精神呢!”
我笑了笑,不再过问那些,遂和他一起打开了家里附稍过来的箱子翻检起来,都是些极好的绸缎布料以及香片茶叶之类的,俱是娘家赠给姑奶奶的好东西。
于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和姑母说了,姑妈显得很高兴,第二日就见了石屹,留他吃午饭,说了好些家乡的旧事新话。
我本以为石屹会不耐烦奉陪,但他始终陪着笑脸,一口一个“太太”,把姑妈哄得心花怒放,开心极了,直称赞他是个“有出息的后生,将来必能穿上紫袍子,为家里光宗耀祖”。
我把崇谨的附言和石屹说了,告诉他出去的时候最好可以带上我,但石屹一直不如崇谨爽快,一听说要将我带出门,就支支吾吾的敷衍起来,先说些男女有别的酸话,又说些难免俗习的套话,我听了几日,逐渐不快起来。
遂叫盈盈先打探清楚了他谒见往来的时辰和人物,换了件姑妈给新做的蜜合色的衣裳,梳绾好缓鬓倾髻,簪上了一对金厢倒垂莲花的簪子,收拾得妥妥帖帖地去外宅找石屹。
果然正碰上石屹换了衣服要出门,看见我准备得齐齐全全,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便真要去,做什么不换件男子的行头?若是没有,找我要也行啊!”
我笑道:“从前跟崇谨出去的时候也不见得穿男装,如今我在余杭,山高皇帝远的,谁还奈何得了我?”
说着,故意扶一扶发髻上的簪子,对他淹然一笑:“不好看么?”
石屹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他轻咳两声,微微转开视线,说道:“崇谨、崇谨真是有些不像话,改日等他回来,我、我得和他说道说道!”
只是言语间,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瞋他一眼,作出不悦的模样来。
他果然急急说道:“不过、不过你这样确实很好看,很好看。”
我掩唇噗嗤一乐,感慨道:“石大公子真是个妙人!眼见得长大了一岁,怎么还是这般憨实?”
石屹怔了怔,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说道:“除了你,还没听旁人说过我憨实呢!”
他们这次是几个世家子弟见面,说起来多少都有些姻亲关系,其中一个武姓的公子,细细算起来,我似乎还该叫他一声表哥,只是我叫不出口,还是退了一步,各称起公子小姐来。
武姓公子名宥弋,是这次摆席的东家,我笑他名字里杀气太重,他却笑了笑,温言说道:“祖上倒是出过习武统军之才,可惜我天生上不得马拉不得弓,幸而文章上倒还有些研究,不至于惭愧祖宗。”
说话间咳嗽了两三次,似乎身体略略的有些欠佳。
石屹忙对我笑道:“武进士是谦虚呢!他可是庆登二十四年陛下钦点的进士呢!”
我掩唇一笑,起身为他倒酒:“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请武进士见谅。”
武宥弋摆手笑道:“别别,还是别说这些虚礼的好。”
酒过三巡,掌柜的亲自领了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来,都穿着绫罗绸缎,簪戴着金钗玉环,香粉玉脂,比酒香愈浓,不甚醉人。其中两人抱着琵琶,都欠身请安,燕燕笑语,十分动听。
我含笑瞥了一眼石屹,凑到他耳边低语:“怪道不想带我来,原来是要会佳人呢!”
石屹这下连耳根子都红了,闷了一口酒喃喃说道:“场面上的功夫,不、不算什么。况且,况且”
我见他吞吞吐吐不好意思,遂来了兴致笑着逗他:“况且什么?”
石屹又闷一口酒,说道:“况且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哪里算得上是佳人呢!若论佳人,倒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这回轮到我扭过脸去掩饰着喝酒了。
那四个姑娘本该是一人身边坐一个的,但石屹与武宥弋之间已坐了我,只好让她们都把椅子往后挪了一挪,好与我分辨开来,免得诋毁了我。
武宥弋看出我有些过意不去,遂亲自夹了些菜放在我的碗中,笑道:“九小姐是个有趣的妙人,今天得以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今天我做东,还请九小姐不要客气,多多尽兴才好!”
我笑道:“唐突武公子的宴席,还得武公子如此照料,实在是惭愧。”
那四个姑娘中有一个穿石榴红衣的,为桌上的人斟了一圈酒,嫣然笑道:“二爷,今天我们蕊珠妹妹可来了,您不是常说想听蕊珠唱歌的么?这不正正好?”
武宥弋排行第二,这声二爷自然就是唤他了。他便笑道:“今日公坚是远客,公坚来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