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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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牛背上读书的,是你堂兄萧璩,丙辰科科举,明经科的头甲头名。”
萧琰目瞪口呆,明经科的状头在这里放羊?“……堂兄没有去翰林苑,秘书省?”
萧勰边骑马向前,边笑道:“你堂兄中举后在翰林苑待了一年,就辞了官,在江北、江南州县游历了三年,去书院听学,也讲学,半年前回了经道堂,在儒经堂做夫子。再沉淀两年,就可以去守仁书院做山长了。”
守仁书院是萧氏在河西建的书院之一,各州都有一所,授以各家经学,又以儒学为主;另有巧善书院,以器利之学为主。
萧勰下颌又抬了抬,指向那观穗作画的中年人,道:“那是你族叔,农学夫子。”回过头来又笑,说,“田地里试犁的是你族叔祖,墨学夫子。水车旁的是你族兄萧锦,和你另一位学机关术的族兄,这几年正在鼓捣着造水力锻铁机。”
萧琰也听得肃然起敬,“技精,近乎道。”
萧勰看着她颔首一笑,带着她策马上山。
才沿着上山的马车道骑了不到一刻钟,便听前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萧琰循声望去,是在斜前方的一座亭子,几名青年正在辩论。
萧琰听了几句,竟是在吵“世家应不应该限田免税”,似乎赞成的还是多数……她眨了下眼,那亭子里是萧氏子弟?
萧勰只一笑,道:“大约又是哪个夫子,布置课后策论题了。”
萧琰摸了下头,“咱们不是世家么?”怎么在讨论自个限自个?
萧勰道:“《周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就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事物便如易卦,过分了便要走向不及,物盛则衰。世家也是如此,占得多了,老天就会收回去。汉末之乱就是教训。多少世族豪强,倒在黄巾之下?”
萧琰联系叔祖前面的话,听懂了。
便听叔祖道:“你看大江大河,百年千年奔流不止。咱们世家,就要做大江大河,源远流长。水要进,也要流出去。别去做那围湖,不停的圈坝,只往进,不往出,总有一天,湖太高了,将坝给冲毁了。”
“是。”萧琰谨受教。
“经道堂也是如此,学了满肚子的东西,就要倒出去,不管育人也好,著书也好,研技也好,总要让学的东西走出去,才不会沤在肚子里,成为肥料。”萧勰说得风趣,让萧琰笑起来。
“叔祖说的,就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吧?”她道。
这是文道,那武道呢?
萧勰将这个问题留给她思索。
第一二九章 道为何也()
经道堂不是一个堂,是很多堂,错落有致的分布在萧山上,而且各有特色。
比如武经堂,这里是讲兵道、培养将帅的地方,它的建筑是五座塔。
这五座塔,每座塔代表了一个字——《孙子》所论的为将之道:“智、信、仁、勇、严”。
这是孙子的排序。
但是武经堂的这五座塔围成了一个圆阵,分不出先后顺序。
而将者五道的列序,是每一个武经堂学子学成下山的时候,必须给出的答卷。
没有标准答案。
而且你的答卷由你自己评判。
每个武经堂出去的学子,都要在临终之前写下自己的评判卷,按自己一生统兵为将的经历,写下评卷,送回武经堂。
这个评卷将与你的将绩合在一起,归入你的将道档,成为后辈萧氏学子学习和借鉴的经验,也或者是要吸取的教训。
萧琰被叔祖领上山后便先进了武经堂,她在五座塔中间的将者堂听过三日课后,便按《孙子》中的将者之序,进入五座塔听讲学习、观摩将道档,前后学习了半个月。
她在将塔内看过首代梁国公萧铖先祖的答卷,以智为首,以仁为次;她看过父亲的答卷,以仁为首,以信为次;她看过七姑母萧曈的答卷,以严为首,以勇为次,她看过八叔萧昂的答卷,以信为首,以严为次……
每个人的答卷都不同,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因由。
萧琰也看了这些前辈将者们自己做的评判卷,她有时看得心驰神往,有时又看得惊心动魄,有时又看得泪盈于眶,有时又长久的沉思没有言语。
这里不是将道的浩瀚海洋,而是每一个将者用心和血、用他们的七情凝结出的将果,它们:有甜,有苦;有喜,有哀;有酸,有涩;有辛,有麻;有壮阔,有悲怆;有骄傲,有沉痛;有坚守,有磨扯;有执拗往前,有懊悔反省……每一颗将果都是复杂的味道。
就像她进入武经堂的第一天,执堂夫子给她吃的那枚果子,是这山上结的一种鸟都不啄食的山果,淡甜中有涩,涩中有苦,还有酸,麻,辛。夫子说:“将道也是如此,酸甜苦涩辛,唯有自知。但无论什么味道,其中都有自己的道。”
萧琰从第五座塔出来时,并没有写下她的答卷。执堂夫子说,多看看,多想想,下山的时候,再做出答卷。
萧琰心怀端诚的应下,从武经堂出来,就去了讲武堂。
讲武堂是武道之地。
将者之道,是带兵;武者之道,是修己。
修己无路,路在自己的心中;只有自己修出来的路,才是武者的道。
所以,讲武堂没有路。
二支的堂兄萧纺带着她踏林穿山,踩石越壁。
从山上,到了谷中。
讲武堂就在山谷里。
谷中也有一座塔,苍灰色的塔身,春草绿的檐顶,古朴苍老,又年轻。
堂兄说,这是“讲武塔”。
武道是修行,不是讲出来的,但是入武要讲。虽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师傅怎么讲,将会决定个人怎么修行,甚至影响这个人一生的修行之路。所以,“讲”很重要。怎么讲,也很重要。
每一个萧氏子弟进入讲武堂,都有一个讲武人,作为他们的启门者,和指导者。
萧琰看见了那座醒目的高塔,但她没有看塔,她在看塔边的一个人。
那人立在塔边的松树下,苍绿的枝映着她苍绿的衣,给人感觉和那数百年的松树一样,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可又给人感觉她很年轻,仿佛松绿里的生机,与这岁月一起流长。
她站在那里,就是岁月。
而周遭的一切,都只是岁月的光影。
萧琰的目光和神情已经恭敬。
这是先天!
他们萧氏的先天宗师!
远远看见那人,萧纺眼中掠过惊讶,却立刻恭敬行礼,不再往前,转身向萧琰一点头,离去。
萧琰知道,松树下那位,就是她的讲武人。
她上前去,长揖行礼,声音清澈,端敬,“嫡支嫡房十七萧琰,字悦之,道号无念,拜见讲武夫子。”
那女子手中提了个酒葫芦,笑了一笑,苍绿的松枝便似在她的笑容中青绿生动起来,声音听不出年纪,只觉和这岁月一样,悠远绵长,“哎呀,年纪大了,就喜欢看见你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叫悦之?这字取得好,见到你,就身心俱悦呀。”
萧琰在山上没戴面具,听见这话眼角微抽:她这是被……祖辈调戏了?
那女子招手让她走近,白皙的手指在她脸上摸了几摸,“哎呀果然鲜嫩,像昨天吃的嫩豆腐。”
“……”
但她没有躲,因为这位祖辈动作虽然轻佻,眼神却很正。
“真是个好孩子。”那女子笑道,“你曾祖父是我三弟,我行二。”
“二曾伯祖。”萧琰恭敬叫道。
“还是叫夫子吧。被小娘子这么叫,叫老了。哎呀呀,时光悠悠,岁月流金。”说着负手走入塔中,那只酒葫芦勾在她手指头上一晃一晃的。
萧琰闻到她身上的果酒香,忽地粲然一笑,跟着入了塔。
她已经见过三清宫、梵音寺和天策书院的先天宗师,各有各的风采气度,令人心折,但她觉得,还是自家这位曾伯祖最有人味,让她觉得亲近。
进了塔,脱了鞋,萧琰在她面前的藤垫上盘腿坐下。
“小十七,我单名一个迟。别以后人问起,你还不知道你的讲武人是谁。”萧迟随意的坐在藤编小榻上,一脸笑意吟吟的。
萧琰道:“是。”便想起曾祖父名讳为“迅”。
一个迟,一个迅——先生的为迟,后生的为迅?
她脸色有些古怪。
萧迟忽地向她挤了下眼,“我在母亲肚子里迟迟不出;生阿弟时咻的一下就出来了。”
萧琰扑哧一声笑出来,对这位二曾伯祖感觉更好了,跟着便想到这位曾伯祖与曾祖父同母语,那就也是公主所出,和她另一半血脉也是一样的,于是更觉亲切了。
萧迟向她举了举酒葫芦,“要不要来一口?”
萧琰四处一望,全是书架子和竹简,还有几个书案,笔墨纸砚俱全,却没有杯盏之类——您这是要我直接拿着喝吗?她脸窘了下,赶紧摇头,“不了,谢谢夫子。”
“我不介意的。”萧迟真诚的道。
萧琰:“……”二曾伯祖您真的不是在调戏我?
“哈哈哈!”萧迟大乐,喝了一口酒,“哎呀,阿琰为什么是我家的呢?”一脸遗憾自家人不能下手的表情。
萧琰忽然觉得先天宗师还是高远点好。
萧迟笑了几声,收了酒葫芦,敛去笑意的眼眸华邃流光,这双眼睛看着她,“十七可知,何为武学?”
萧琰只觉那双眼睛仿佛流淌着岁月的长河,壮丽而深远。
她不由恍了下神,赶紧敛目,认真答道:“武学二也:武技,武功。普通人强健体魄,锻炼肌肉,练习搏击之术,此为武技;其上为武功,修炼内功,纳天地元气,炼精气神,突破身体极限,力则拔山,寿则延命,而至最高境界者即入道,突破宇宙生死之秘,跨越天人鸿沟,道存神存。”
“没错!”萧迟道,“世间万物,抵不过岁月,最终都逃不过生老病死。无论生时多么精彩,最终都会死亡,步入腐朽的泥土,化为尘灰。多么让人不甘啊,是么?”
萧迟眼中流转着碎光,仿佛岁月长河星光闪耀,华丽动人却又深奥邃远,她的声音也仿佛时间长河汩汩流动,让人忍不住倾荡其中:
“上古伏羲演化大道,观宇宙生死奥秘,说:天地之德曰生。天生道,道生一,一生两仪,两仪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阴阳,阴阳相生,生生不息。万物有生灭,亦是不灭,因道是不生不灭。所以,天道以生老病死制约万物,却也给了万物生的机会。生之尽头为死,死之尽头为生——生死可易也:天地造物,便在这生死转化中留下了一线生机。吾辈孜孜以武求道,便是求这一生机。无论道家修道,武家修武,佛家修佛,吾辈修行,都是为了打破人的生死这个囚笼,岁月不息,生生不已。”
萧琰听得神思起伏,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给她讲,生死与武道。她从小刻苦习武,风吹雨打,坚定不移,是为了母亲说的“变强”,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为自己奋斗,更为母亲奋斗。可是,真相给了她蒙头一棍。母亲不需要她为她拼搏。萧琰痛苦时茫然,一度不知道自己再执著于武道为了什么。她可以为自己奋斗,可以走强者之路,但是,为什么非得是武道之路?大唐这么多风流俊采的人物,萧氏这么多风流俊采的人物,走武道的不过十之一二。
只因为母亲说先天之期可见,给了她继续执著的目标。
可是,武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夫子说,是“岁月不息,生生不已”,那么,她也是为了生生不已吗?为了打破天地生死的禁锢,永远淌流在时间的长河中吗?
她迷惑的看着夫子,她对于生死并不执著,生而尽志,则死亦无憾。她隐隐觉得,生生不已,并不是她执著于武道的原因。
“阿琰,想清楚自己的道。”萧迟问她,“何谓武者之道?”
武者之道,难道不是武道么?
萧琰澄澈的眼眸透出困惑。
萧迟悠然一笑,“天下学文者万千,何以为道?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找准了路,才能文以载道。否则,不过是读了书本,庸庸碌碌一生而已。文者短短一生,致道而精彩者如繁星闪耀,光亮了我们的天空。而天下武者万千,能达最高境界者,何人也?只能在我们的想象中神往。但千年岁月,武道不息,何也?意也,志也,神也。天行健,自强不息。——小十七,你要找到自己的道啊。人有信念,能坚定前行;但道者要有道念,才能清醒的行走在这条寂寞的大道上。”华邃的眼睛看着她,仿佛站在岁月长河的那一头,静深悠远的看着她,如何从桥头踏入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