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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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夜色里,凤眼似是蒙着一层雾,隔绝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谢筝缓缓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前一回,看父亲坐在大堂上审案,是在什么时候?
她从小就仰慕父亲。
谢慕锦的才华与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气度与洒脱,查案时勤勤恳恳、仔细慎重的样子,谢筝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来。
谢筝还记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去谢慕锦的书房里,拿父亲的笔墨纸砚来写字,好像这么一来,她也能像父亲一样,下笔入木三分。
顾氏不止一次说过,谢慕锦的书房里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进去捣蛋。
年幼的谢筝从来听不进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书册给弄乱了,散在地上。
顾氏不敢胡乱给谢慕锦收拾,只让谢筝在庑廊下罚站,谢慕锦回来看着那一屋子的狼藉,对上谢筝委屈又胆怯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后,谢筝就再也不敢乱来了,她还会去书房里,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再弄乱过东西。
因为那夜三更天她醒来的时候,书房里的油灯还亮着。
顾氏告诉她,谢慕锦公务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捣蛋,更是要花费时间来重新整理。
到镇江之后,谢筝瞒着顾氏,去前头大堂里听谢慕锦堂审。
谢慕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衬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输世家少年郎。
衙门前后院就那么点地方,其实也瞒不过顾氏的眼睛。
谢筝机灵,每每顾氏恼她,她就缠着顾氏说父亲在大堂上如何威风、如何寻到犯人的疏忽之处,把谢慕锦说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头看的顾氏抿唇直笑……
那时候,母亲笑得是真的高兴,她也是真的快乐,以至于那个时候她说过的每一个词,谢筝都记得清清楚楚。
又是一声惊堂木。
谢筝猛得回过神来,待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抿唇苦笑。
镇江府衙的后院烧毁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谢慕锦拍下惊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发热,谢筝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可听到大堂内罗妇人颤声说着惨死的宝姐儿,她的呼吸依旧不顺。
实在是闷得慌。
杨府尹仔细问案,罗妇人也算爽快,虽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语言还算完整。
她说了从婆家归家之后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说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罗妇人被婆家冠上克夫克子的名声,又被赶回娘家,整个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当成笑话,连带着村子里嫁出去的女人们都抬不起头来。
罗家也骂了些不好听的,罗妇人要依着娘家过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会与人骂架的人,只低头受着。
罗老太不肯白养她们母女两个,那三妯娌又一阵煽风点火,罗妇人没办法,只好进城谋了个老妈子的差事,一个月半吊钱,她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全拿回罗家,只盼着罗老太看在这几百个铜板的份上,能让宝姐儿吃饱饭。
可宝姐儿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端午时,主家赏了两个肉粽子,罗妇人没吃,就存着,等到了不当值的那天,拿着粽子,并节日里赏下来的几十个铜板,高高兴兴回了燕子村。
整个罗家,整个村子,都没有她的宝姐儿了。
罗妇人急了,去问罗老太,罗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道:“跟着我们这种人家,能吃什么饱饭?我前两天送去城里善堂了,她没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养着,怎么都比跟着你强些。”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又不是要饿死了,罗妇人怎么会愿意把女儿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罗老太说的广德堂,里头却没有宝姐儿。
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心存着能在哪家善堂里找到宝姐儿,却没有想到,宝姐儿死在了山里。
村里去采山珍的汉子发现了宝姐儿,存着几分善念,把她带了回来,那副惨烈样子,便是男人看见了,夜里都睡不安稳。
罗妇人当时就厥了过去。
等醒来后,她质问罗老太,却得来了那么一番话。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罗妇人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满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吗?不是想登极乐吗?那就让她去吧。”
许是罗家太狠,宝姐儿又死得太惨,那之后,倒没人再说罗妇人长短,只说罗老太的不是。
罗妇人离开了燕子村,她无处可去,最后落脚在一间香火不盛的庵堂里。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们念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罗妇人歪着头道。
那日下午,整个庵堂里静悄悄的,老尼在屋里做晚课,罗妇人就在庵堂里走动。
一个村妇哭哭啼啼进来,直冲进大殿里,扑通跪在菩萨前头。
罗妇人跟了上去,就听见那妇人哭日子疾苦,哭儿媳不善,她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又祈求佛祖原谅她。
“杀人就是杀人,佛祖为什么要原谅?”罗妇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道,“她既然想同归于尽,我就先杀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条人命。
她儿媳要是死了,她儿媳的娘要多伤心啊。
就跟我一样。
我的宝姐儿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第三十七章 交代
天色大暗。
上弦月隐在云层后头,只映出一点灰蒙蒙的光。
谢筝听罗妇人陈述,心境比这夜色更渗人。
罗妇人果真是疯魔了,她的内心已经不会为了谋人性命而动摇起伏了,唯一能让她激动、让她痛苦的唯有宝姐儿的死。
从最初听村妇说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开始,她说得很完整,记忆没有一点偏差,能记清这一桩桩案子的顺序,也记得她到底做了些什么,直到静心庵里又害了一人。
那个时候,衙门里已经查得很紧了,虽然还有破旧庵堂可以落脚,但罗妇人需要食物,就不得不去像宁国寺这样的香火繁盛处寻些口粮。
“我知道杀人不好,可她们就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罗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又道,“我知道我是怎么杀人的,但等我杀了人,我又记不清我是怎么拿了绳子、怎么上前勒住了那些人的脖子、怎么用力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跟前的人已经死了……
我要花上好几天,认认真真去想,才会想起来我到底是怎么做的。”
出入宁国寺的那几天,罗妇人见到了很多香客,也许是大殿里一直有很多人,她的心中并没有涌起过杀人的念头。
那几日,是这两个多月里,她过得最平静的几日了。
直到那天下午,罗妇人看到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直在郑夫人的厢房不远处,她想向郑夫人讨些干粮,又怕郑夫人问她这两月的行踪,问她宝姐儿的事情,她看到谢筝送了点心之后去了舍利殿,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原本,罗妇人并不会对谢筝这样的二八少女出手,但谢筝虔诚的样子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勒住她了。”罗妇人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看着站在堂外的谢筝。
杨府尹唤她,谢筝愣怔着,被岁儿轻轻一推才回过神来,依言迈进了大堂。
“当日情形,与罗氏讲得可否一致?”杨府尹问道。
谢筝点了点头:“一致。”
罗妇人盯着谢筝脖子上的瘀痕,皱了皱眉:“没有勒死你呢,算了,你还那么小,你要是死了,你娘也会哭的……”
谢筝呼吸一窒,夜风吹进来,冷得她一个哆嗦,她忍住眼泪,喃喃道:“是啊,我要是现在去见他们,他们一定会哭的……”
落寞萦绕眉梢眼角,谢筝垂下了眼帘,盯着自个儿的鞋尖。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连边上的罗妇人都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
杨府尹又问了谢筝几个问题,她抬头作答,余光瞥见陆毓衍,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罗妇人终于说到了最后一桩案子。
她匆匆忙忙跑出了舍利殿,夜色太浓,她也不敢孤身走山路再回落脚的庵堂,便在郑夫人的厢房附近停留。
直到岁儿回屋睡了,罗妇人犹豫再三,才敲了郑夫人的房门。
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罗妇人说她去了上塔院,回来后错过了下山的时辰,本想在某座大殿的角落里将就一晚上,但肚子太饿,还是来打搅郑夫人了。
郑夫人请她进去,分了点心给她。
“我没想过害她,起先只是想讨些点心,”罗妇人哼了一声,“我见她拜佛,就问她,为什么连三更天里都拜?为什么一个满嘴阿弥陀佛的人要害了我的宝姐儿?你们猜她怎么说的?”
罗妇人咯咯笑了,眼底满满都是不屑与讽刺:“她说,她不知道别人为何,她却是在赎罪。哈!她说她赎罪,她杀过人,比我的宝姐儿还要小的孩子,就死在她手上!”
一直安安静静的岁儿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们夫人才没有杀过人!”
罗妇人笑得更大声了:“她自己说的,我骗你们做什么?她还在宁国寺里点了长明灯。”
陆毓衍和苏润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夫人常年在宁国寺供奉香油灯草,事发之后,他们也查过郑夫人的功德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那是供奉给郑博士夫妇已故的两对父母的,也给奶娘韩四婆子点了一盏,并无其他名字了。
岁儿还想反驳,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哽住了,愕然盯着罗妇人,念道:“三娘?是三娘?”
罗妇人看向岁儿,她笑着,笑容却没有入眼底:“三娘四娘,我不晓得,总归是死了,被她害死了。”
岁儿的身子晃了晃,软绵绵往地上瘫去。
杨府尹让人把她从外头搀进大堂里,问道:“三娘是谁?”
长睫颤颤,眼泪涌出,岁儿哽咽着道:“三娘的灯不是夫人点的,但就在我们老太爷、老太太的灯边上,有一回,夫人说起来过,说三娘可怜,她母亲身子不好,不能来寺里,就托她来看看,添些香油钱。”
郑夫人是不是杀过女婴,那个女婴又是不是三娘,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去宁国寺里查一查,看看功德簿上有没有三娘的出身。
罗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听到郑夫人坦言自己杀过女婴后,满脑子都是被害死的宝姐儿,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勒死了郑夫人。
她在屋里吃完了谢筝送去的点心,又在木炕上歇了会儿,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宁国寺。
前几日,罗妇人发现山上有衙役、官兵巡查,她不得不躲去了那么偏的庵堂里,直到被发现带下了山。
案子清楚,师爷让几人都画了押。
罗妇人被押入了大牢,堂中的大人们各个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彼此道贺破案,或是嘀嘀咕咕抱怨着这些时日的辛苦。
岁儿哭得站不起来,饶是说出了三娘,她依旧不信郑夫人杀过人。
谢筝安慰了她许久,岁儿才勉强止住了眼泪。
天已经黑透了。
陆毓衍走到两人边上,垂着眼道:“走吧。”
岁儿摇摇晃晃爬起来,几乎是半挂在了谢筝身上,跟着陆毓衍和苏润卿出了顺天府。
第三十八章 包子
顺天府大门外,四五级的台阶并不难走,只是岁儿脚上使不上劲,整个儿要往前扑出去。
谢筝几乎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两人才踉踉跄跄下了台阶。
别看岁儿年纪不大,但跟着郑夫人,吃喝都不曾亏待,小脸圆圆的,身形微胖,又是心神恍惚浑身脱力,只靠谢筝一人,还真有些架不住她。
毕竟是个小姑娘,谢筝也不好让松烟或是留影搭一把手,就叫岁儿先倚着边上那只石狮子。
两只眼睛红肿,岁儿抽抽搭搭与谢筝道:“给姐姐添麻烦了,可我、我还是不信,我们夫人……”
谢筝安抚一般拍了拍岁儿的肩。
还没有实证,只靠罗妇人的几句话,谁敢断言郑夫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旁人许是观望,而岁儿这样与郑夫人亲厚的,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就像是整个镇江城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