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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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我的儿子、我的住宅、我的事业以及我所珍爱并赖以为生的一切当中解放出来了。
“传说一支来历不明的外国军队袭击了瓦雷金诺。听说他们被击溃,但村子遭到了洗劫。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并未否认这个消息。据说我家里的人和您家里的人逃脱了。一群神奇的斜眼睛的人,身穿短棉袄,头戴羊皮高帽,在严寒中从冰上穿过雷尼瓦河,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对村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统统开枪打死,然后又不知去向,就像他们出现时那样神秘。您难道没听说过?这是真的吗?”
“胡说八道。捏造。搬弄是非的人所造的谣,未经证实的流言。
“如果您真像对士兵进行道德教育时那样善良,那样宽宏大量,那您就把我放了吧。我去寻找亲人,连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放我,就请住口,不要再打扰我,因为我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还会干出蠢事来。最后,活见鬼,我总还有睡觉的权利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往床上一扑,脸趴在枕头L。他竭力不听利韦里的辩解,对方还在劝他放心,到不了春天,白军一定会被击退。内战将结束,自由会到来,到处都是幸福与和平。那时谁也不敢扣留医生。但需要耐心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已经忍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再用不着等多久了。现在医生又能上哪儿去呢。为了他自身的安全,现在不能放他一个人到任何地方去!
“又是他那一套,魔鬼!说起来就没完!多少年反复磅叨这一套也不害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气得叹气。“他听自己的话听得入迷了,这个好说漂亮话的人,倒霉的可卡因鬼。夜晚对他不是夜晚,跟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在一块没法睡觉,没法活。嗅,我恨死他了!上帝作证,我总有一天宰了他。
“嗅,东尼娜,我可怜的小姑娘!你还活着吗?你在哪儿?天哪,她早该分娩了!你分娩顺利吗?咱们又多了个男孩还是女孩?我的所有亲人们,你们怎么样了?东尼哑,我永恒的责备和我的过错!拉拉,我不敢呼唤你的名字,怕把灵魂从胸口中吐出来。天哪,天哪!可这位还在演说,安静不下来,可恶的、感觉麻木的畜生!嗅,我总有一天会忍受不住把他宰了的。”
晴和的初秋过去了。天气晴朗的金色秋天来临了。狐湾西端一座木塔矗立在白军修筑的地堡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约好在这里同他的助手劳什医生会面,商量几件公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按时来到这里。他无事可做,便在坍塌的战壕边上走来走去,爬上木塔,走进守卫室,从机枪巢的空枪眼里眺望河对岸的一片伸向远方的树林。
秋天已经在树林中针叶树木和阔叶树木之间划了一条明显的界线。针叶树木橡~堵黑墙竖立在树林深处,阔叶树木则在针叶树木之间闪烁出一个个葡萄色的光点,仿佛在砍伐过的树林中用树干修建的一座带内城和金顶楼阁的古代城市。
壕沟里、医生的脚下和被晨寒冻硬的林间道路的车辙里积满了枯干的柳叶,柳叶仿佛剪过似的蜷成一个个小圆卷。秋天散发出这些褐色树叶的苦涩气息,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气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贪婪地把霜打过的苹果、苦涩的干技、发甜的潮湿和九月蓝色的晨雾混合而成的芳香吸进肺里。晨雾令人联想起被水浇过的黄火和刚刚扑灭的火灾的蒸气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发现劳什走到他背后。
“您好,同事。”他用德语说。他们商量起公事来。
“咱们要商量三件事。第一,如何处理酿造私酒的人;第二,改组野战医院和药房;第三,根据我的要求,研究如何在野外环境下对精神病进行门诊治疗。亲爱的劳什,也许您认为没有这种必要,可据我的观察,我们正在发疯,而现代种类的疯狂具有传染的性能。”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等会儿再来谈它。现在先说别的。军营里出现不安迹象。酿造私酒者的命运引起大家同情。不少人还担心从白军占领的村子里逃出来的家属的命运。一部分游击队员拒绝开拔,因为运载他们妻子、儿女和父母的大车队快到了。”“是啊,应该等待他们。”
“可这一切都发生在选举统一指挥司令官的前夕,他将统一指挥原来不隶属于咱们的支队。我想利韦里同志是唯一的候选人。一伙青年人推举另一个人,伏多维钦科。有一派同我们不合,但同私酿烧酒的人勾结在一起,他们支持他。他们都是富农和店员子弟,还有高尔察克的逃兵。他们闹得特别厉害。”
“依您看,对那些卖私酸白酒的卫生兵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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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先判枪决,然后赦免,改为缓刑。”
“可扯远啦,还是商量正经事儿吧。如何改组野战医院。这是我想跟您商量的头一件事儿。”
“好吧。不过我想告诉您,您的有关精神病预防的建议毫不令人惊讶。我自己也有这种看法。现在出现并流行的精神病是最典型的精神病,具有特定的时代特点,是时代的历史特征所直接引起的。咱们这儿有个士兵,帕姆菲尔·帕雷赫,在沙皇军队里当过兵,觉悟很高,具有天生的阶级本能。他正是这样发了疯,因为担心亲人发了疯:如果他被打死了,他们落到白军手里,将替他承担一切责任。非常复杂的心理状态。他的家属在逃难大车队中,正在追赶我们。我的蹩脚俄语使我没法详细询问他。您向安格利亚尔或卡缅诺德沃尔斯基打听吧。应该给他检查一次。”
“我非常了解帕雷赫。我怎么会木知道他呢。有一个时期,我们在军人苏维埃里经常接触。一个黑脸膛的、前额很低的残忍的人。我不明白您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好品德。他总赞成极端措施,最严厉的措施,处决。我对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替他做检查。”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同整个上星期一样,天气干燥,没有风。军营里传出一大堆人模糊不清的嘈杂声,仿佛远处大海的波涛。还轮流传来在树林里行走的脚步声、说话声、斧子砍木头声、铁砧叮当声、马嘶声、狗叫声和公鸡啼声。一群皮肤黝黑、牙齿雪白的人在树林里笑着往前走。有的人认识医生,向他鞠躬,不认识他的人不打招呼便从他身边走过。
尽管游击队队员在追赶他们的家属赶上他们之前不同意撤离狐湾,但家属已经离营地不远了,所以树林里仍在做着开拔的准备,准备把宿营地再向东转移。该修理的修理了,该洗干净的洗干净了,木箱钉好了,大车检查过,看看它们有没有毛病。
树林当中有一大块踏出的空地,像土丘或城堡遗址,当地人都管这块地叫高地。通常都在这里开会。今天要在这儿召开全体会议,宣布重要消息。
树林里还有很多没发黄的树。在林子深处它们还鲜嫩发绿。下午西沉的太阳的阳光从背后把树林穿透。树叶透过阳光,背面映出绿光,像透明的绿玻璃瓶。
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一大捆档案的旁边,烧毁测览过的没用的废纸,这是卡比尔军官团留下的文件,还有~堆游击队自己的报告。纸摊开得让火苗对着太阳。阳光穿过透明的火焰如同透过绿树林一样。火焰看不见,只从云母般颤动的热气流上可以断定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烧得炽热。
树林里挂满五颜六色的熟浆果:碎米养的漂亮的悬垂果、红砖色的发蔫的接骨木和颜色闪变着的紫白色的绣球花串。带斑点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树林颜色一样,鼓动着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童年时起就喜欢看夕阳残照下的树林。在这种时刻,他觉得自己仿佛也被光柱穿透了。仿佛活精灵的天赋像溪流一样涌进他的胸膛,穿过整个身体,化为一双羽翼从他肩肿骨下面飞出。每个人一生当中不断塑造的童年时代的原型,后来永远成为他的内心的面目,他的个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觉醒了,迫使大自然、树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闭上眼睛,半耳语或暗自在心里向他整个生活呼唤,向大地呼唤,向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唤,向被太阳照亮的空间呼唤。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旧进行,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他是游击队的俘虏。他不知不觉走到卡缅诺德沃尔斯基点着的火堆跟前。
“销毁文件?到现在还没烧完?”
“早着呢!这些东西还够烧半天的。”
医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从纸堆中扒出一堆文件。这是白军司令部的往来电报。他心中闪过一种模糊的预感。说不定他在这难文件中能碰到兰采维奇的名字,但预感欺骗了他。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码汇总。简略得没人看得懂。他用脚扒开另外一堆。里面散开的是游击队会议的旧记录。顶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火速。释放事宜。重新选举监察委员会。鉴于乡村女教师伊格纳托德沃尔察的控诉无凭据,军队苏维埃认为……”
这时,卡缅诺德沃尔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医生,说道:“这是你们医务部门撤离时的安排。载运游击队家属的大车离这儿已经不远了。军营里的分歧今天便能解决。一两天内咱们就要开拔。”
医生看了纸片一眼,哎呀了一声:“这比您上次给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伤员!能走的和缠绷带的叫他们自己走。可他们人数很少。我用什么拉伤病员?还有药物、病床和其他设备怎么办?”
“想办法压缩一下。人得适应环境呀。现在说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有个久经锻炼的同志,他经过考验,忠于事业,是位优秀的战士。他有点不对劲。”
“帕雷赫吧。劳什跟我说过了。”
“那好。您上他那儿去一趟,替他检查检查。”
“精神上有毛病?”
“大概是阳。他说他看见了小鬼。大概是错觉。夜里失眠,头疼。”
“好吧。我马上去看看。现在我有空儿。什么时候开会?”
“我想快开了。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您瞧,我也没去。咱们吉不去没关系。”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儿去了。尽管我快迈不开步了,困得要命。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喜欢夜里高谈阔论,说得我厌烦。上帕姆菲尔那儿怎么走?他住在哪儿?”
“石头坑后面的那片小禅树林您认识吧?”
“我找得着。”
“林子空地上有几个指挥官的帐篷。我们拨给了帕姆菲尔一个,等待他家属来。他老婆孩子的大车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军官帐篷里了。享受营长待遇。因为他对革命有功嘛。”
在去帕姆菲尔住处的路上,医生觉得再也走不动了。他困倦极了。他无法克制睡意,这是一连几夜没睡够觉的结果。他可以回地窑睡一会儿,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敢去。利韦里随时都可能回去,妨碍他睡觉。
他倒在一块铺满金色树叶的小草地上,树叶都是从周围的树枝上飘落下来的。树叶像一个个方格似的交叉地落在草地上。阳光也这样落在这块金色地毯上。这种重叠交叉的绚烂多彩照得医生眼睛里冒金星。但它像读小字印刷品或听一个人单调的喃喃自语那样催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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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躺在沙沙作响的丝一般柔软的草地上,头枕着垫在青苔上的手臂,青苔蒙在凹凸不平的树根上,把树根变成枕头。他马上打起瞌睡来。催他入睡的绚烂的光点。在他伸直在地上的身子上照出一个个方格。他融化在阳光和树叶的万花筒中,同周围的环境合成一体,像隐身人那样消逝在大自然里。
对睡眠的过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过来。直接的原因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发生作用,超越限度便会发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识毫无意义地、狂热地活跃着。思想的片断像旋风似的飞驰,像一只破汽车轮子擦着地面旋转。这种心灵的慌乱折磨着医生,使他气愤。“利韦里这个畜生,”他气愤地想。“现在世界上已经有千百种理由让他发疯了,可他还嫌不够。他把你俘虏过来,然后用友谊,用废话,毫无必要地把一个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经病患者。我非杀了他不可。”
一只带花点的褐色蝴蝶像一块彩色布片,翅膀一张一合地从太阳那边飞过去。医生睡眼惺松地注视着它。它落在跟它颜色最相似、带花点的褐色鳞状的杉树皮上,并与杉树皮融为一体,分辨不出来了,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阳光和阴影笼罩下,外人无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