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桃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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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可真硬,”白斗篷感叹,“一般人早挨不住痛快去死了,你居然还想我救你,不怕活受罪啊?”
冻得紫红的“尸体”目光涣散,像是听不见他说的话。
白斗篷正准备确认“尸体”的死活,卷着寒流的风来势汹汹,迎面掀开了他的兜帽。他抬臂挡了下,风止后放下手臂,露出少年人尚且青涩的俊俏脸蛋。
少年天生一张笑面,微微上挑的眼尾给本该清澈的眼添了丝别样神采,似有绵绵情意流转其中,不难想象待他长成,这双眼又会有怎样风情。
雪地里本已没有多少生机的“尸体”,突然回光返照般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挣扎着要爬向少年,无奈体力实在有限,爬到离少年还剩两步的地方,再没了动静。
少年看着以狼狈姿态向他卑微求生的人,心里不由有些发堵,也顾不上会不会把自己斗篷弄脏,从雪里将人挖起,摸出随身带着的伤药给喂了进去。
他把人半抱在怀里,使劲摇了摇:“喂喂,听着,不许睡!”
少年解开斗篷,脱下自己的不算厚实的外袍,给对方裹上:“别闭眼,不许死!我答应救你!”
肿起的眼皮吃力睁开一条缝,化脓的手指轻轻搭在少年衣角。
无法辨清五官的人,断断续续呢喃道:“神……仙……哥哥……
少年没听清他的呓语,正在将斗篷重新系好。他把外袍裹着的人,一起罩进斗篷内,贴身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在上,今日我也算干了件积德的好事,你可一定要保佑我,千万别让师傅那母老虎揍我!”
雪路湿滑不好走,少年轻功修习不到家,速度虽快,却不怎么稳当。一连在雪里栽了几个大跟头,这才磕磕绊绊,摸黑回了碧桃山。
少年前脚刚迈进门,院里石凳上跷二郎腿等他的人已娇俏出声:“好你个谢焉,又偷我衣服!这防水斗篷是我新做的,才穿过一回!”
少年不以为然道:“谁让师傅偏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你们。这大雪天,我穿一身黑出去,不成活靶子了?”
“狡辩!”少女从石凳上下来,出手要抢回自己的斗篷,“快还我!”
少年忙侧身避过:“别闹,我捡了个人回来!”
少年掀开斗篷,少女抽抽鼻子,往后躲了躲:“哎呀,他好脏啊,还这么丑,你别抱着了。”
少年察觉到怀里的人缩缩手脚,自卑地低了头,顿时不高兴了。
这是他捡回来的人,再脏再丑也只能他来说:“把你扔雪里冻个三五天,你比他还不如呢。”
少女性格蛮横了些,心肠倒还不错,听到这孩子在雪里冻了那么久,热心道:“他好像挺冷,我们烧点热水给他洗洗吧。泡完澡他就暖和了。”
少年找了个背风地把人放下:“行,那你烧水,我去厨房给他找点吃的。”
少女傻眼:“为什么不是我去拿吃的?”
少年脚底抹油,已跑出一大截:“辛苦三师妹啦!”
两人一个愤愤劈柴生火,一个摸黑在厨房“叮咣”找吃的,合力之下,终于把不该吵醒的人弄醒了。清瘦的女子披着薄衫走到外院,看到满脸面粉的少年从眼前一闪而过,秀眉不由紧锁:“谢焉,我看你又皮痒了!深更半夜不睡觉,还带着师妹瞎胡闹,等你师傅回来,定要她好好收拾你!”
正劈柴的少女像是找到靠山,扔了手里的斧头,唯恐天下不乱道:“师叔,谢焉他出门捡了个小孩回来!”
“没大没小,他再不成器也是谷中大弟子,你身为师妹,怎可直呼其名?”女子训完少女,转头去问少年,“你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将事情避重就轻简单描述了下,女子的心神果然被那快咽气的孩子吸引过去。她探完脉象,发现情况十分危急,废话不再多说,忙安排道:“谢焉,你把这孩子抱回自己房,先用体温暖着,印娆来帮我煎药!”
少女印娆跟着师叔走了,半途回头给了少年一个鬼脸。
名为谢焉的少年对着她们的背影挥挥拳,挥完有些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不情愿地抱起他捡来的孩子回了房。
他的房间不大,能坐能躺的地方除了床,再无其他。
谢焉不舍得弄脏干净的床,便在地上铺层褥子,咬牙扒光衣服,和那团脏到看不出人形的东西抱在一起。
他心里快把这孩子祖宗十八代都骂完一遍了,眼见没什么可骂,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脑子不清楚捡这麻烦回来。
“神……神仙哥哥……”
谢焉往自己怀里看去,被那张冻伤流脓脸吓退了目光,恶狠狠道:“我不是神仙,我要做大魔头!”
对方不理他的胡言乱语:“不要……不要……把我丢掉……”
咒骂的话如退潮的水从谢焉心中散去,他抱紧怀里起初冰冷,现在滚烫的小身躯,整个人莫名安定下来。
他想到了当初在街头乞讨求生的自己,抱住这孩子,就好像抱住了曾经无依无靠的自己,心里也跟着有了一丝温度。
这孩子虽然脏了点,丑了点,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声音还算好听,软软的,糯糯的,像个女孩。
咦?
可别真是个女孩,那样就不能留身边了!
谢焉忙往这孩子胸口摸了摸,平的……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有的师妹在这个年纪也很平。他往下抓到了一团自己也有的软肉,这才放下心来。
“神仙哥哥……”
谢焉像是抱着一失而复得的宝贝,不去计较他奇怪的称呼,态度好得出奇:“是不是哪里疼?忍一忍,等师叔的药来,你就不疼了。”
为了不让他睡过去,谢焉还得不停跟他说话:“你有名字吗?”
孩子脑袋微动,摇了下头。
“没名字多不方便,我给你起一个。”
谢焉想了想道:“你是我在雪里捡的,叫雪儿怎么样?”
“嘿,你不喜欢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出更好的。”
“要不,大黄二花三狗,你随便挑一个?”
谢焉绞尽脑汁,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总算把师叔等来了。
他自觉让到一边,还没走远,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呜咽出声,两手死死拉住他小腿,肿得发亮的手指崩开一道道裂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谢焉让这阵势吓到了,他僵在原地,脚像有千斤重,无法挪动分毫。
师叔放下药碗,取出银针,扎在这孩子睡穴上。那双发紫红肿的手无力垂下,却依旧没有放开,维持着虚握的动作,搭在谢焉脚踝上。
师叔动容道:“这孩子应该被人遗弃过,他怕你也扔下他不管了。”
谢焉蹲下,从怀里摸出帕子,给他把手包上:“怎会不管?捡回来就是我的人,我当然要对他负责。”
师叔施针间隙,睨了谢焉一眼:“你捡回来的可不只这一个,庄子里还有不少大黄二花三狗等你负责吧?”
谢焉哂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谢焉企图蒙混过关:“哎呀,师叔你就别问了,我自有打算。”
师叔捏着那孩子的下颚,把药灌进去:“小小年纪,莫要自作主张,真有什么想法也该跟长辈们商量过,再做打算。”
谢焉笑得讨好:“师叔可饶了我吧,师傅那暴脾气像是能商量事的人吗?她不把我吊起来打一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师叔处理伤口手法熟练,说话的功夫已经给人上好了药:“涉玉处处要强,对你这亲传大弟子亦不例外。她的管教是粗暴了些,但到底还是一番好意,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莫要怨她。”
谢焉没心没肺道:“师叔就别替师傅说好话了,她怎么想我还不知道?随手捡一徒弟,养段日子发现‘谢嫣’变‘谢焉’,上当受骗还退货无门,日日相对,可不看着来气?”
师叔摇头笑道:“你们师徒这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谁也不肯让谁。”
谢焉低头看自己沾了血的靴子,半张脸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明年我便满十二了,再赖在谷里不走,一旦有心人知晓利用,会有损师妹们的名节。”
师叔手里拔针的动作缓了下来。
“师叔不是问我,为什么捡人回来吗?”谢焉强颜笑道,“我打算出去自立门户,这些人没准是我今后立业的根本,多几张嘴吃饭而已,这买卖我还做得起。至于风华谷,我不会再回了,你们就当从来没我这么个人,早点把我忘了吧。”
师叔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她收了针,捡起手边的空碗,起身道:“过完年再走不迟,记得亲自跟你师傅说一声。”
不太结实的门发出轻响,谢焉没有抬头,他知道人已经走了。
水雾在眼里慢慢凝结,谢焉死死瞪着地面,像要用目光把地戳个窟窿。
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走。
风华谷只收女弟子,也只能有女弟子。那些师妹长到如花似玉的年纪,多半是要入宫当娘娘的,自己不伦不类混在其中,就是那面缸里的老鼠屎,处处不招人待见。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多留些日子。
师傅脾气很差,这么些年他虽受了不少皮肉之苦,真正伤筋动骨的时候少之又少。师傅捏鼻子认下他这徒弟,用心教了武功,要说欠,也是自己欠她。
师叔虽是前任皇后,她品行端庄,为人公正,嘴上说着嫌弃,实际上一视同仁,五年了也没见她真把自己赶出谷。
师妹们古灵精怪,少数几个傻是傻了点,却不失为一种率真可爱。
大家都特别好。
可惜自己……从来都是个外人。
谢焉嘴抿得紧紧的,眼睛越瞪越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还没等他憋回去,后背让人轻撞一下,眼里含了半天的泪飞出,在没铺砖的泥土地上砸出深色的小坑。
谢焉当即怒了,红着眼扭头吼道:“你干什么!”
那小孩十分没眼力见地抱住他:“神仙哥哥……你别走……”
谢焉一把推开他:“别拿脏手碰我!”
对方果然没用手碰他,小心翼翼靠在他身边,似乎只是这样,就能汲取一份温暖。
谢焉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拿一个小乞丐撒气很没劲,在门前站够了,抬腿刚走一步,倚着他的小乞丐“扑通”一下摔得地上尘土四起。
谢焉让这一幕逗乐:“你可真是个废物!”
他把人拎起,带到床上:“赶快把身体养好,我尽快带你走!”
“还有,以后要么叫我名字,要么喊主子,别张口闭口‘神仙哥哥’,你叫着不羞,我听着臊得慌。”
“咕——”
清晰的腹鸣声让那孩子惭愧地将脑袋埋低。
谢焉翻身下床:“我去给你找吃的。”
这次他没被拦,顺利到了门前。
“小焉哥哥!”
谢焉没回头。
软糯的声音颤抖着:“你还会回来吗?”
谢焉不耐烦道:“你管得着吗?就算我不回,你又能把我怎样?”
“我会找你……”轻软的声音不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谢焉为这番不负责任的大话感到愤怒,他甩上门出去,耳边,心里,却一直回荡方才听到的话,呼啸的风都没能吹散。
他站在白雪里讥笑道:“找?拿什么找?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现在尸体都长毛了!”
他只有自己。
能陪他走到最后的,只有他自己。
谢焉去了一团乱的厨房,点上柴火,抓了把米撒水里一起煮,煮完埋雪里降了温,这才拿回房给那孩喂下。
一碗米粥下去,没到半夜,那孩子烧退了。又过两天,能下地走了。生命顽强到令人不得不叹服。
凛冬逝去,初春来临,死寂的千桃镇迎来新的生机。
谢焉也找到了弄丢的信物,雪里埋了一个冬天,天一暖它自己就冒出头了。
离开风华谷那天,谢焉谁也没有惊动。
师傅常年在外游荡,师叔作为谷里唯一的主事,新年一过,就让人请进了皇宫。谢焉为了不引人注目,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只身后跟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尾巴。他把失而复得的师门信物,连同象征谷中弟子身份的腰牌,一并放入师傅房内。
腰牌除了证明身份,还是打开入谷的通道的钥匙,没有它,哪怕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入不得这风华谷。
谢焉从积灰的房里出来,跪在院里对着门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起身掸掸膝上的灰,看了眼身后乖巧驯服的人,又是那张没心没肺的笑面:“我们走吧。”
和煦的风,吹来春花的暗香。
谢焉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留在谷里。
这一路,再没回头。
风华谷和谢焉从小生活的桃园庄只隔一道山谷。桃园庄本身并无特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