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乳房-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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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岚又问:“你恨他吗?”
程远青说:“谁?”
花岚说:“你前夫。”
大家本以为程远青会宽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说:“不恨。”,才与她的学者身份相符,不想,程远青很清晰地说:“恨。”
卜珍琪说:“组长,你的介绍让我挺感动的。我还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响应:“是啊是啊。”对于组长,大家不摸底。有一个她自投罗网的机会,干吗不充分利用?
程远青说:“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
“心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卜珍琪边说边向大家眨眼睛。
“对!”大家半是恶作剧地说。
褚强觉得不恭,刚想出援手,程远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脉搏,一个眼神,封了褚强的上下唇。
“我现在挺自卑的。”程远青真诚地看着大家。
无异在别墅内施放了一枚原子弹。自卑?谁?组长?她说谁呢?她在说她自己!有没有搞错?!
程远青说:“第一点自卑的是,我离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婚姻美满的女人面前,总生出哀伤和低人一头的感觉。第二点自卑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常常力不从心。除了这两处旧伤以外,今天,坐在你们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点,让我胆怯不安。”程远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吐出一个松软但体积庞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远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人,若说对程远青的前两点还能体谅理解的话,这第三点,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说:“我们哪点让你自卑了?”
程远青道:“我没得过|乳腺癌。”
此语一出,全室皆惊。大家都不知程远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褚强也觉得程老师怎么啦?玩笑不是这个开法,调侃也不能往刀口上洒盐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种意义上可说虎视眈眈。程远青走一着险棋,把自己摆在全组对立面。就算褚强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话像一道界桩,把别墅划分成两大阵营——得|乳腺癌的;没得|乳腺癌的。
一边是所有组员。一边是组长程远青孤身一人。
程远青面色平静。程远青口吻诚恳。并不是她愿意挑起这种对立,而是这种对立一定会来。早来比晚来好。这是一个事实,铁的事实。由一个健康的人,来给一群罹患恶疾濒死之人做组长,这深不见底的鸿沟,你绝对躲不开。尊重和陌生,会使对立隐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变化会让这个死人蠢蠢欲动,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坐起来,吐出红舌。程远青蓄意要把这个死人激活,现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气就提前散了。
程远青瞥到成慕梅脸色非常难看。大家的面容也都冷漠中透着忿懑。
程远青道:“自卑并不是和条件成正比。这个小组里,我是少数,你们是多数,你们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们彼此容易沟通,我却是局外人。如果你们联合起来把我当异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体里。”
花岚说:“我愿要你的自卑,把病过给你。”
安疆宽厚地说:“组长,您别自卑。我们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这一程话里,可供讨论的题目太多了。程远青好像面对一个处处滚着岩浆的火山脚脖子,从哪里钻下去,都会诱发猛烈的爆发。
褚强刚要张口,程远青双手交叉着向下一按。这是一个有这强烈拒绝意味的手势,空气一下凝结了起来。程远青说:“咱们这个小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谁想好了谁就说。
她错了。组员在孤独苦闷中自愿而来,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东北人,到北京来打工。现在一家房地产物业工作。没办法,养活自己呗。完了。行不?”鹿路说完,看程远青。程远青掉转头,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强。褚强闭上了眼睛。褚强总觉得鹿路嘴后还有一张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说多说少,全由自己。我就说这么多。”
第七章
安疆发言。“我叫安疆。平安的安,新疆的疆。我这个名字是后改的。是我老伴改的。我们是在新疆结的婚。我在干休所。一个人。”安疆声音很弱,但不含糊。
“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应春草问。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一听就像个下岗女工。因此对别人的名字,特别是后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不说吧。”安疆拒绝了。
“很小资味?”周云若说。
“小资什么味?”老人家在干休所孤陋寡闻,对流行词汇一无所知。
“比如叫潇潇或是丽娜什么的。”周云若说。
“云若也算吧。”褚强插话。
周云若很快反击道:“不算。云若有武侠风。”
安疆老太太说:“不是。”
“那您小名究竟叫什么呢?”周云若追问。
“这个……只有政委知道……”安疆为难了。那是她和政委的秘密。
接下来是花岚自我介绍。“花岚。不是盛满鲜花的花篮,是山底下的风。我在银行工作,成天和钱打交道。过路财神。不过,单位有钱还是好,药费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投出羡慕的颜色。癌症是个无底洞,很多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刚开始还说:安心养病,尽管治,药费的事不用挂在心上。面对着汹涌澎湃的药费单子,很快就变了脸,最后不是规定了最高限额,就是拖着不报,闹得大家心中惶惶。
“我这一辈子啊,除了住院交押金,没摸过超过一万块以上的钱。头一回摸那么多的钱,比摸不着的时候还惨,打小窗口喂进去,那个心疼啊。真想不出天上地下袖筒子鞋坷垃里都是钱,啥滋味?”应春草啧啧说。
花岚有机会谈谈自己的工作,也有成就感。她说:“钱味,难闻的很。一堆钱放在一起,就像破鞋臭袜子脱下又捂了三天。每天数钱,就像清洁工人扫树叶子。没感觉。硬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这世上钱再多,不是自己的,干着急也没用。不如不看。”
应春草听得发呆,由衷地说:“过手成千上万钱的人,才说的出这话。”
气氛有些僵了。褚强一见大事不好,纠纷是因己而起,息事宁人的法子就是赶快介绍自己:“我褚强。男性……”
大家就很夸张地笑起来,褚强得了一个碰头彩。
“好像谁不知道你是男的似的。照你这样介绍,我们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话里加上:性别——女。”花岚说。
褚强着急地说:“我也自卑。”
花岚说:“怪啦!都是女人比男人自卑,你大小伙子一个,自卑什么?”
褚强说:“在社会上,女人比男人自卑。可咱这小组,就颠了个儿。你们都是女性,我是少数派。刚才组长还说她因为不是病人自卑,那我既不是病人,又不是女人,就更自卑了。”
我是心理系毕业,隽永生物公司综合部任职。程老师的助手。“末了又添了一句:”未婚。“大家就笑:”补充的好。“
周云若说:“我的也简单。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由于生病,学业还没完。算留级生。”
现在,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只有卜珍琪和成慕梅两个人了。互相看了一眼,成慕梅说:“你先。”
卜珍琪说:“我叫卜珍琪。干部。寡居。”
简单,干脆,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成慕梅干咳了一声,好像对自我介绍很为难。已然是最后了,也无法推托,迟疑着说:“成慕梅。在机关工作。未婚。”
程远青看看表,这个动作具有传染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表,第一次小组活动只剩不多的时间。程远青说:“中国有句古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小组就是一艘小小的船,驶向各自心灵的港湾。大家走到一起,是缘分更是福气。现在,大家签署一份契约。”说罢程远青拿出一沓纸,给了身边的成慕梅,示意传给大家。每人分得了一张,忙不迭地看起来。
小组契约1我自愿加入小组,为了自己和同伴的成长。
2我力求坦率真诚,与他人分享自己生命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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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将保守小组的秘密。
4我遵守小组的纪律和制度。不迟到不早退。如遇疾病和其他特殊情况,事先向组长请假。如果两次无法参加小组的活动,视为退出小组。
5在小组的过程中,可能会扰动身心,我对此有必要的了解和准备。
签约人:“跟加入地下党似的。”鹿路把签约纸像小蒲扇一样扇着自己的脸庞。纸软,弓成拱桥样,噼噼啪啪地响,有些刺耳。
“你参加过地下党吗?”安疆老人平和但却很有分量地问。
“没。我才多大啊,哪能跟您比!”鹿路带着伪装的恭敬和明显的优越。
安疆说:“真正的地下党不留任何纸。”
周云若说:“我不明白。既然请了假,为什么如果两次不来,就不能再参加了呢?谁也不是故意的。”
大家就说:“别那么严格。三次吧。”
程远青说:“小组的活动有很大连续性。一次不来,就有很多信息不知道。两次不来,就会丧失更多的机会。组员看起来还是那些人,可心灵的步伐不一样,会出现隔膜,对小组和对自己,都不负责任。所以,以两次为限,不再宽延。”
说完,程远青拿出一个很陈旧的铁盒子,圆扁若一只小手鼓,表面印着粗糙的图案,花红柳绿的,已看不清是“百雀翎”还是“万紫千红”。
第八章
“这是什么?”周云若很惊奇。
“以前装擦脸油的。现在都用精华素面霜晚霜的,只有农村才用这玩意儿。”鹿路说。
程远青说:“出个谜大家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程远青慢慢地把盒子打开,由于年代久远,盒盖压的很紧,启的时候,颇费了一点气力?
盒盖终于打开了,一股凛冽的芳香之气奔涌出来。不是俗气的茉莉玫瑰之香,也不是甜腻讨好的香草水果之香,更不是类似狐臭和皮革的国际香型,甚至也不是大富大贵的红木檀香之气,而是让人有轻微迷茫的沁入心脾的幽远肃穆之香。
八宝红印泥隆重奢华,有着君临天下的非凡气魄,纯净温润,不掺丝毫杂质,宛如一颗巨大的红珠。
程远青用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八宝印泥的中央,先按了一下,然后端端正正地在自己的那一份契约的签名一栏,按了下去。一个清晰宛若梅花花瓣的指纹出现了。
“哦……”大家恍然大悟。褚强最先响应程远青的号召,伸出自己汗毛浓重的手指,也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并问:“一式两份吗?”
程远青道:“对。自己存一份,我这留一份。”
有人觉得新奇,有人觉得好玩,有人觉得小题大做,有人觉得故弄玄虚……但一看组长副组长如此认真,加上契约对利益和责任都很公平,况且若真是自己一不留神谈出了隐私,契约也是极好的保护。纷纷伸出手指,在契约上留下了手印。
说来也怪,不管你是坚决还是迟疑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只要自己的食指被这古色古香的八宝印泥所染,就好像被打上了共同的印记,有了重重的承诺。大家看着自己的红手指,孩子似的笑起来。
程远青说:“第一次小组活动就到这里。签署了共同的文件,我们成为一个特殊的集体。汽笛已经拉响。我们的小船,能走多远,全靠各位水手的努力了。
花岚说:“我本来想来看看风头。要是好,就留下。要是不好,下次不来了。”
程远青看着她的组员们。青黄的面色,游弋的眼神,散乱的假发。枯萎的身体……比她领导过的任何小组都更抑郁和孱弱。她要帮助她们流出眼泪和眼泪之后的忧愁,要把人们拖回她们想要回避的那些惨痛记忆,那些记忆对于她们是一种罪恶的宝贝。它们是深夜出来作祟的魔鬼,痛苦就是他们潜藏的巢|穴。当她们因为太痛企图逃走的时候,她要轻轻地但是绝不迟疑地把她们重新投入火焰,让过去化为灰烬,让火苗编织出新的羽毛,助她们飞翔。
吕总裁召见褚强。作为低级职员,走进总裁阔大的办公室,褚强既兴奋又紧张。办公室的氛围更加重了褚强的不安。一个成心不让人舒服的地方,光滑的深胡桃木把所有裸露在外的细节都包裹起来,好像一把整装待发的猎枪。
吕克闸在甲板一般辽阔的办公桌后面说:“把癌症小组的进展汇报一下。”
褚强说:“小组在程博士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
吕克闸问:“都是货真价实的癌症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