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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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所。
蒋桐提着肖凤台的行李,大步走进胡同。小路坑坑洼洼,肖凤台的银色名牌行李箱与柏油路面不时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小摊外大多零零散散地摆着折叠桌椅,蒋桐在最大的“串”字外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桌前。
肖凤台跟着他坐下,随即注意到折叠桌在反光——不是桌子本身反光,而是经年沉积下的老油在灯下发亮。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此刻在坐的折叠凳经历过什么。
正是饭点,他们周围满满坐着食客:只穿一条大裤衩啤酒肚上一层油汗的膀爷,头发染成稻草黄,画大蓝大紫眼影的年轻女孩,纹花臂扎小马尾穿破洞t恤的小混子……肉接触油滋滋作响,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背景音,啤酒瓶相碰,京骂,笑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又是只在电视与画报上见识过的场面。肖凤台错觉自己的小凳子是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块浮板,他在声浪与光线与气味的海洋中沉浮,感到轻微的眩晕。
蒋桐高声叫服务员,肖凤台猝不及防,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蒋桐熟练点了羊肉串,鸡肉串,烤鱿鱼,以及若干肖凤台闻所未闻的食物(什么是板筋?),还有两罐啤酒。
酒菜飞快地上桌了。一快大不锈钢托盘,小山一样堆着各式烤串,颜色不明的油脂与剩余酱料浮了浅浅一层在盘底。啤酒刚从雪柜中拿出,边缘很快结了一层水珠,在炎夏中冒着凉气。
蒋桐将两罐酒都起开:“赶紧吃吧,趁热好吃。”
肖凤台坐着没动。
他自顾自拿起一串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不是指责我什么都瞒着你么。”蒋桐灌一口啤酒顺下满嘴食物:“我在这条胡同旁边上中学,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肖凤台从托盘中拿起一串看不出形状的物体,一狠心,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小饭店食材不新鲜,故而洒了大把香料掩盖味道。肖凤台的舌头很快被辣得失去感觉,他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解辣,又被苦涩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之前没喝过酒?”蒋桐被他的狼狈模样逗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才一丁点大。”他用手指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爸爸很喜欢喝酒,每次喝的时候,都用筷子蘸一点点喂我。”
“他还骗我啤酒是橘子汽水。我一开始信,后来就算他给我倒真汽水也不喝了。”
“我的眼睛长得像我爸,鼻子长得像我妈。”
“我不是北京人,上初一那年我妈改嫁才搬来这里。老家英语教得慢,我一开始考年级倒数,我妈每天早上五点叫我起床背单词。”
“我高考成绩一般,还好新加坡政府不知怎么想的,跑到我们学校搞资助计划。我考上之后,我妈专门回老家,给我爸上了趟香。”
“我上大二那年,她查出来得了淋巴瘤。我们熬夜去协和挂号,大夫开了利妥昔单抗。你知道利妥昔多少钱嘛。”
他晃晃悠悠,比了一个v字:“两万块,五十毫升一小瓶,就要两万块。”
“医院真是个销金窟啊。检验费,床位费,药费,护理费,器械费……那么多,那么多的钱,像投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我给人代写过论文”他突然话题一转:“我什么题目都敢写,论独裁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延续发展,东南亚殖民地文学简析,用博弈论分析当今国际贸易格局……哪个题目给钱多写哪个。我还代写作业。我喜欢写大一物理数学作业,钱少,但是做得快。”
“新加坡政府规定毕业后必须留在本地服务,不然就要退回全部奖学金。”
“我不想留在新加坡。我要去美国,去最先进的免疫学实验室。我必须拿到全奖。”
肖凤台在一片酒醉的喧闹中沉默着。他终于明白了蒋桐的意图。
“你为什么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呢?”
蒋桐仍然微笑着,很平稳,很温和的笑容,却令肖凤台鼻酸。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蒋桐慢慢地说。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第28章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肖凤台突然说。
蒋桐一愣。
肖凤台仰头一口喝干杯中残酒,见蒋桐不动,又自己动手倒了满满一杯。白色浮沫缓缓升腾,渐渐没过杯沿,从杯壁流下。
肖凤台紧握酒杯,气泡穿过手指,湿滑,冰凉。酒精像一道冰凉的液体火焰,入了胃才渐渐感到灼烧。一道暗火燎原,自下而上,令他头脑昏沉,有勇气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
“今天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他对蒋桐说。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蒋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几乎以为肖凤台是在讽刺他,然而少年的目光坦荡清澈,并无半分揶揄作假的成分。
“明明年龄差距没有多大,却总觉得你的生活离我很遥远。你似乎永远不会失控。”
“和我不一样”肖凤台艰难地寻找用词:“你的人生很……很均衡。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脚踏实地向前努力。你是可靠的朋友,勤奋的学生,负责的老师。你把每一个角色都扮演得很好。”
“就算当初,当初被我那样挑衅,你也没有生气。今天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你生气。不只是生气,焦虑,委屈,失望。。。。。。。好像都不曾有。你不是整天嘻嘻哈哈傻笑的类型,却看上去总是很积极,很温暖。”令他觉得踏实,觉得依赖。
“……总之,我们之间的误会都怪你。”他斩钉截铁道:“看你的样子,谁都以为你是在书香门第中产之家里培养出来的,还是父母关系特别和睦的那种!”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余力,将热情与关怀分享给他人。
“与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很愚蠢。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时常在想,你喜欢我什么呢?”
“硬是倒贴的激情?尚且可观的皮相?还是我的钱?——准确地说,我家里的钱?”
“哪个答案我都不喜欢,所以我很害怕。也许我还没有长大,你就已经厌倦了我。或者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懒得让我看到你生活里的残缺。”
“你说对了,我就是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你过去的失败,你的痛苦,你中学时哪门课成绩不好,你在朋友面前出过的丑……蒋老师,我不想再当你的学生了。我想我们是平等的两个人。”
“是不是很阴暗。”肖凤台惨然一笑,才发现双眼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利用你的悲惨人生弥补我心底的自卑意识。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说自己穷得只剩下钱。”
“听上去真矫情,是不是。”
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涌出眼眶,他卸下所有的防御,向蒋桐屈服,引颈就戮。
“蒋老师,我没有办法。”
“我喜欢你啊。”
他不想令蒋桐看到自己的泪眼,专心低头盯着桌面,看泪水噼里啪啦掉在人造桦树纹上。
再也不会有了。肖凤台心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表现得这样卑微了。
桌面似乎震了一下,他没有留意。身边掠过一阵微风,胳膊在下一秒被紧紧抓住。
蒋桐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将他拎起来,大步向路口走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蒋桐往前走,胳膊后知后觉,感到钝痛与失血的酸麻。
蒋桐生气了吗?他会教训他吗?还是直接和他分手?
酒精令头脑钝化,他正吃力地思考着,忽然后背一痛,被蒋桐一把按到墙上。
“快点成年吧。”
蒋桐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近。肖凤台刚刚张口要回答,便被蒋桐深深吻住。
夜市的喧闹灯火与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声之间,一条短短的岔路,没有路灯,没有人声。绝对的黑暗与相对的安静。他的心跳,蒋桐的心跳,蒋桐睫毛煽动的声音,蒋桐与他皮肤接触摩擦的声音,唇齿交缠的声音,忽然间放大再放大,令肖凤台的每个细胞都为之共振。蒋桐几乎是要将他拆吃下肚般地亲吻着他,肖凤台在轻度缺氧中感到一阵眩晕。蒋桐在渴求着他,他的舌尖交付着他的欲望,滚烫的疼痛的欲望。
第29章
肖凤台最终还是被蒋桐押着坐上回酒店的出租车。
“和我一起过去吧”肖凤台扒在车窗边仍不死心:“你不怕我半路再偷偷跑掉?”
蒋桐摇摇手机:“这是网上叫车,你的行程我一路都看得到。”
然而肖凤台的话还是成功勾起他的担心,蒋桐低声嘱咐司机:“师傅,我……表弟比较淘气,万一他中途要闹着下车,您千万别答应。”
“到目的地麻烦您发张照片给我,我双倍付您车费。”
司机与钱无冤无仇,点头如捣蒜。肖凤台在后座探头探脑:“你说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小冤家。”蒋桐笑着弹他额头:“求你别再添乱了,暑假剩下的时间,我会非常忙。”
肖凤台吃痛捂住脑门:“嘶——什么是冤家?”
蒋桐干咳一声,扭头掩饰脸上的红晕:“时间不早了,快走吧。”
“我们新加坡见。”
出租车绝尘而去,肖凤台回头看车窗。远方的景物越缩越小,逐渐模糊在黑暗中,蒋桐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消失不见。
夏令营老师原本就给他留了房。肖凤台绝口不提收回那一笔小贿赂,因此回归得十分平顺。他回房洗了澡,正连上酒店wifi玩平板电脑,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大概是客房服务送错了地方。他没有留意,继续玩电脑,然而敲门声不依不饶,甚至越来越响。
“Kenh,我知道你在里面。”熟悉的尖锐的女孩的声音,像一把小钻子刺进鼓膜:“你别想装听不见。”
放着她不管,一整条走廊的房客迟早都要出门围观。肖凤台忍无可忍打开房门:“你要干什么!”
Tiffany原本不在夏令营名单上,看来肖凤台不是唯一一个懂得善用资源的人。登机时他匆匆一瞥看到她心里便有不详预感,只是心怀侥幸,毕竟上百号学生一同行动,活动又安排得满,行程辗转之中,她未必能注意到他的不在。
他显然失算了。Tiffany胸脯剧烈起伏,美目圆瞪,虽然名分未到,气势上已具备正室大房的盛气凌人。
“白天你去哪了。”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一整天都没看到你,问老师,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跟你没关系。”肖凤台想关门:“早点回去休息吧。”
然而tiffany早有准备,一条腿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伸进房间。她只穿一条热裤,木门沉重,肖凤台惯性收力不及,女孩嫩白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一条红印。
“你干什么。”肖凤台一惊,随即冷下脸:“赶紧回去。”
“我不!”tiffany委屈道:“你到底一个人在北京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
Tiffany是中英混血,五官兼具东方的柔美与西方的立体,眼眶微红的模样我见犹怜。然而肖凤台已看透了她可怜外表下的咄咄逼人,心下十分厌烦。
“这跟你没关系。”他警告道:“你再闹,我让奶奶把你弄回伦敦。”
“你是不是去找苏灵灵了!”她却不理肖凤台,为自己的推理心下酸涩:“她也是北京人……”
“你们什么时候有了一腿?”她着急道:“你们一点都不配!”
肖凤台与苏灵灵分列乐团首席与第二小提琴,除了排练并无交集。Tiffany更是与她连年级都隔着,却因为肖凤台的缘故,把姑娘的身家背景都调查清楚了。
肖凤台忍无可忍:“胡话到此为止。”他猛推一把tiffany,女孩猝不及防,哪里是他的对手。她一个踉跄,房门已在她面前咣一声合上。
夜深人静,走廊上空空荡荡。Tiffany呆呆站在原地,气得直掉眼泪。肖凤台分明就是脱了队,她问老师,老师只是含含糊糊遮掩过去。她悬着心,担惊受怕了一天,在酒店大堂等了半晚上,好不容易肖凤台回来了,却是一副如此冷淡的模样。
她年纪虽小,在男女关系上几乎从未失手。只有他,一次又一次给她没脸。
他肯定有事瞒着她。回房间时,tiffany恨恨地想。或早或晚,她一定会把他的秘密揪出来。
看他到时候还敢不敢冲她摆一张棺材脸!
陈启瑜陈教授是正经千人计划引进回母校的专家,根红苗正又喝了一肚子洋墨水,极受校领导喜欢。这几年他带着手下博士生在国际一线刊物上接连发表了几篇重磅论文,也算是给实验室立了招牌。虽然借着新加坡的关系进入实验室,蒋桐并没有受到特殊对待,而是和其他正经投简历面试的学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