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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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说话的常天亮才开口。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
那些人更清醒:吕团长来天门口放贷是一道鸿门宴,这些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
上街下街各家店铺都缺现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常
天亮的想法是,吕团长的贷款可以全部接纳,期限至少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
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说,从借款到还款,一律不得将法币换算成银元,借什么钱,
还什么钱。所借吕团长的钱,由商会出具总借据,然后分出明细,由商会借给各家
各户。
第三天吕团长果然带着两亿法币如期而至。
吕团长的法币在天门口街上只贷出八千万。剩下的一亿二千万法币被常天亮转
手贷给了县城的商会。常天亮比吕团长算得精,一方面还账的时间只有半年,另一
方面,所还的钱,一半付法币,一半折算成银元。拿到贷款的林大雨迅速办起一座
铁厂。其余店铺也因有了现金周转,各家各户屋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从早到晚,
天门口街上送货的人和打货的人像用线牵着一样,一来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摇着铃铛顺着西河左岸走过来。
孩子们在后面追,领头的一镇和一县都在用力往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跳,路上
有沙,轮子一滑,连人带车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邮递员骂骂咧咧地走进九枫楼,
将一份县政府的公文交给常天亮。
董重里签署的政令说得很清楚,从本月起,县政府在发给工教人员和自卫队军
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粮之外,还给一些人发薪粮。
其等级是:县长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长二百一十五斤,科员一百五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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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事二百一十五斤;县自卫队大队长二百一十五斤,中队长一百五十斤,分队长一
百零五斤;中学校长二百三十五斤,中学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学教员一百八十七
斤,小学教员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职员和士兵暂不列入此名单中。
上述文字在常天亮的心里结成一个疼痛不止的脓疱。县政府这样做无异于公开
向大家承认,如今的钱不值钱了!这种判断,很快得到印证。就在吕团长成为天门
口商会的大债主后不久,各类物资的价格就开始飞涨。短短五个月,大米时价就由
每两百斤法币两万五千元飙升到六万元,一百斤淮盐从法币一万五千变成四万元,
法币十五万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身价倍增至四十万元。
物价飞涨,法币狂贬,街上开店铺的人家每天只存货不存钱。六月的天气还不
算太热,作为商会会长的常天亮只要一算账,就会像身上的脓疱被人碰了一样痛得
大汗如洗;眼睛一闭就会梦见吕团长提着一支枪口冒烟的手枪,杀气腾腾地在家门
前走来走去。被噩梦缠绕的常天亮召集商会的人在九枫楼里议论,吕团长也许会提
前回收贷款,借了钱的人都要早做准备。为了从县城的商人那里将一亿两千万贷款
提前收回来,身心疲惫的常天亮少收了半个月的利息,其中六千万元法币的本钱仍
然按五个月前的兑换价折算成了三万元银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币,一半银元。只要
将这些银元兑换成法币,便足以还清吕团长的贷款。只因心中另有打算,常天亮反
而更加难以放下心来,法币每次贬值,都让他害怕吕团长像驴子狼一样到来。
五个月还差几天,吕团长果然派一名亲信副官来讨账了。强作镇定的常天亮提
起当初双方的协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吕团长的亲信副官强行打断:“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按当时的价格,借我两亿法币,还我十万银元,
谁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谁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见,换了别人也许当场就被对方的样子吓得屎尿横飞。到了这
种地步,常天亮反而镇静下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让大家将当初所借的法币如数
还给商会。一般的人当天就将要还的法币筹齐了,交给常天亮。像林大雨一样借钱
办厂的几家在稍费一些周折后,也在天黑之前,用借来的法币换回了存放在商会里
的借据。半年时间不到,大家就不再愿意使用法币了,那些手中还持有法币的人,
将上门借钱的林大雨等当成了救星。背着商会的人,常天亮又按时价用银元换了一
些法币,将连本带利正好四亿元法币凑齐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钱的法币,吕团长的
亲信副官将手枪摔在桌面上,甚至从荷边怀里抢过不省人事的常稳,举在头顶上,
做出一副摔死不会偿命的样子。常天亮看不见,荷边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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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静地揉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假如贵军非要用强,废除协议,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个协议是不公平的,早就应该废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赢了当然好,但也要输得起。”
“吕团长多年征战,没有败绩,这笔生意当然也要赢。”
吕团长的亲信副官忽软忽硬地威胁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吕团长领着
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天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冯旅长属下的整个保安旅,接到国民政府的紧急命令,必须火速越过长江和淮
河的分水岭,往大别山东部一带开拔。自攻克宣化店后,这支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没
有仗打的军队难免有些涣散。
军令难违,冯旅长只得让吕团长先行一步,作为前哨团开到天门口。
因为有冯旅长的命令,没人敢上雪家号房子,其余家家户户全被士兵们住满了。
住在常天亮家里的是吕团长的警卫班。与阻击小岛北以及后来攻击独立大队时的高
昂士气相反,那些以各种借口来警卫班打听消息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不是牢骚
满腹,有人骂骂咧咧地说,等到了前线,非要找个机会亲手宰了那些克扣军饷的黑
心肠的家伙。
在里屋守着一大堆法币现钞的常天亮,闻听此言心想,应该将吕团长在天门口
放贷的事说给士兵们听。常天亮正在细想,这个风声由林大雨放出来最合适,林大
雨就来了。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也在发着同样的牢骚。士兵们不清楚几个月来一
直扣着不发的军饷哪里去了,林大雨对他们说了真相,许多人当场将长枪短枪扔在
地上,捶胸顿足地要当逃兵。常天亮暗暗高兴了一阵,突然问心里一动,忍不住叫
了声:“不好!”他要林大雨丢下手中一切,赶快找个山沟躲上几天,等吕团长的
队伍全部开拔了再回来。
当天夜里,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真的集体开了小差,刚刚逃过离下街口不远
的凉亭,就被如数抓回来。深夜里的鞭刑伴着士兵们凄惨的哭诉响彻天门口上空。
这边的声音刚落,那边又在派人去抓所谓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林大雨。林大雨早已
带着细米和白送跑了,士兵们便从林大雨的几个徒弟中选了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捆起
来顶罪。天还没亮,吕团长就下令,将那些逃兵连同林大雨的徒弟,乱枪打死在西
河左岸上。
早饭后,一阵军号将上千人的队伍风一样吹走了。走在最后的吕团长领着几个
亲信找到常天亮,按照协议的规定,将屋子里的法币现钞尽数拿走了。所有的话都
由亲信们来说,放贷之时,两亿法币可以兑换十万元银元,如今只值三万三千二百
五十元,加上利息折算的损失,仍然亏了三万三千元银元。
直到最后,吕团长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是我瞎了眼睛,小看
了你!”
常天亮不敢接话。只听见雪家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吕团长他们走得一点动
静也听不见了,常天亮才敢转过身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并终于在心里确定
下来:与吕团长所做的这笔贷款生意,赚了一万多元银元。
一一六
元朝先人生蒙古,孛端异儿是远祖,阿兰乃是孛端母。夜梦白光入天窗,变一
神人入卧房,怀胎生下孛端郎,相传十代个个强。奇渥温氏占北方,才传世祖占南
方,传至顺帝有十代。天鼓咚咚民受害,山崩地裂出妖怪,金銮殿上忽震裂。死罪
田丰探地|穴,放将出来逃湖北,一路走,一路说,四处反叛了不得。小儿谣言天下
传,石人长的一只眼,挖动黄河天下反。
黄河果然淤泥陷,新开黄河运粮船,要把白鹿庄挖断。出了刘福通,挖起石人
看,石人果然一只眼,烟尘陡然起于旦,占住黄河称后汉。一声反了刀兵动,芝麻
李,占山东,好似闯了一窝蜂。田丰西路也称王,江西反了陈友谅,张士诚,占武
昌,夺的夺,抢的抢,后归大明掌朝纲。
同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时遭雷击损毁的收音机比起来,柳子文送来的新收音
机的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哪怕有人用手指塞着耳朵不想听也不行。当年由傅朗
西参与指挥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从大别山最南端一路打到陕西省北部,然后又
跑到山西、山东和河南三省交界处扎下根来。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集合第一、第二、
第三、第六等四个纵队共十二万兵力,组成一支继续由共产党统帅的反政府的精锐
大军,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底在山东省濮县到东阿之间的三百里宽的地带南渡黄河。
在以后的近两个月时间里,一边与政府军硬打硬碰,一边设计迷惑那些从四面八方
合围而来的整整三十个旅的政府军,时机成熟后才出其不意地跨越黄泛区,在淮河
两岸同数倍于己的政府军血战,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于八月底成功进入到大别山区。
这时候,大家已习惯了将这支队伍叫做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这些消息通过雪家
的收音机,一点一滴地汇人大家的耳朵里,听得越清楚,心里越复杂。街上的气氛
又像前几年,有事没事人们都会一惊一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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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扎在三里畈的保安旅主力往六安一带增援时,冯旅长再次登上天门口的后山,
满怀信心地表示,想当年虽然在这里打赢了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可自己想与工
农红军主力在天门口一决雌雄的愿望却没有实现。这一次,第三野战军送上门来,
说什么也要用这天门之口,将他们连毛带骨吃个干干净净,既为国民政府消除后患,
也让桂系第七军的那帮家伙看看,到底谁更会打仗。那些簇拥在冯旅长身边的作战
参谋,也一致看好冯旅长的谋划,挟当年击败日军小岛北旅团之勇,只要将第三野
战军主力引诱到天门口,这一仗打起来想不胜都难。为了确保这个毕其功于一役的
计划,冯旅长在小西山上新盖的关老爷庙里与马鹞子密谈了半个小时。冯旅长率领
队伍往东开拔后,作为县长的董重里和作为参议长的段三国也被他用劳军的名义一
路带到金寨县城。
当天夜里,在马鹞子的指挥下,县自卫队和各区乡自卫队的一千多人同时动手,
将已经自首多年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和从宣化店一带逃回来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
各类人员,一个不漏地抓起来,集中关人小教堂。说是一个不漏,最重要的杭九枫
却漏网了。
从时间上看,杭九枫闻风而逃,正是马鹞子在关老爷庙里与冯旅长密谈之时。
“肯定是你报的信!”气急败坏的马鹞子将线线的头发揪掉一大把。
“杭九枫是什么人,你能当大王,他就能当皇帝!你身上一冒血腥气味他就闻
到了,要不是丝丝死命挽留,三天前人家就会跑过中界岭,找傅朗西去了。”线线
说着,用指甲在一省身上狠狠地掐几把。
一省的啼哭制约了马鹞子。腾出手的马鹞子威逼县参议会的几十名参议员集中
到白雀园,要他们通过一项“大敌当前必须严惩一切可疑分子”的决议。“这是滥
杀无辜!”汤铺的一位参议员公开抗议后,还没等到天黑就在圆表妹隔壁的屋子里
撞墙死了。“想不到他会那样苕,要用鸡蛋碰石头。人头哪里硬得过砖头,撞死了
还算有福,撞成了半死不活更加遭殃。”马鹞子此话一出,却再也没有人抗议了。
表示反对的参议员们用沉默对抗到第二天,马鹞子将对付杭九枫的办法又用了一次。
面对满屋的松毛虫,被单独领进来签署个人意见的参议员们,除了同意,不敢再有
别的选择。倒是马鹞子来了兴趣,非要最后进屋的三位参议员表示反对。“天下之
人从不会全部同意一件事,总得有人反对才行。”在三位参议员之后,马鹞子又添
上董重里和段三国的名字,并且还自鸣得意地表示,这才是国民政府提倡的民主政
治。
又有一批以其他罪名被抓的人押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