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君之躬-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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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车祸发生后,浔鸢没抢救过来,我则是昏迷在医院一月有余。浔鸢的父亲备受打击,得知消息在楼梯上昏厥坠落,导致严重骨折,当时顶替你的人尚在司法调解程序中,赔偿款尚未到账,一家人更是雪上加霜。情急之下,他们发起了一个网上的筹款项目,把账户身份证都公布了出来,收到了一小笔捐款。等到后面赔偿款下来,总算把聂家的窟窿勉强补齐了。”
这是四年来方钰第一次向钟沭黎详细描述车祸后的情形,语气很是平静,像是在转述新闻里的情节。
“生计勉强能维持后,聂家就尽量回避这件事,纵使我同他们说,我记得肇事者的模样与法庭上不符,他们也只当我是车祸后记忆出错了。”
“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前一阵子我去聂家拜访。浔鸢的母亲告诉我,除了地震后每月一直有定期的汇款外,四年前开始就有另一个人不曾间断地给他们每个月汇一千元。”
方钰停了下来,目光落向与山脚缝合的天际,山间多么喧闹,不知年岁的蝉鸣、间或破空而来的鸟语以及短发微扬的声音都欢畅地挤进耳中,以至于听不见死亡的絮语。
“聂家想请我帮忙调查一下汇款人,让他们不要再汇了。地震之后的汇款是你的,我猜的到;但是持续了四年多的那个账户,应该只有你知道是谁。”
他看见钟沭黎将左腹侧的衬衫拧成一团,补充道:“那个账户近三年都是通过外汇转账。”
“你先走吧,”方钰感受到对方似乎无法缀句成文的停顿,“下山的路我会慢慢走,山脚下不远处有公交站。”
“以后也不必陪我来了,当然你自己想来也可以。我交了一个女朋友,明年她也许会陪我来;如果以后结婚,我会带着我的妻子儿女给她看。”他突然笑了一下,泪流满面,“我会渐渐淡忘从前,有朝一日儿孙满堂,我会让孩子们把我送上来,让她看看我衰老无力满头白发的样子。”
照片上的女孩永远年轻貌美,骄傲地直面山间的风霜雨露,但当她被淹没在一片千篇一律的石头间时,没人能一眼就分辨出她。
“你一个人可以吗?”钟沭黎终于开口道。
“可以,你走吧。如果是浔鸢的话,她会放过现在的你,那么,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钟沭黎收了工具,离弦之箭般向山下跑去,发动引擎,脑子里混乱一片,却有声音焦急地指挥自己前行的去路。等到车停下的时候,他看向窗帘半开的楼层,才想起今天是工作日,便又开向了LS。
LS的一些楼层需要员工卡才能自由出入,他从没问过路识珺他在哪个楼层,又很难容忍自己做出乱闯办公楼打搅他人工作的行为,只好在门口干站着,好平复自己狂跳的心脏和快要绷破的脸皮。
五年前的事故,高家仅有高展和乔瞻知晓实情,他也从不曾向外人提起。这三年来背负着良心的重荷,步履维艰地重画自己脚后的车辙,孤独和无力感随时能将他吞没,以至于他未能安稳合眼过。然而,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一个人默默为自己承担着罪孽,在自己触礁沉没的时候,像是烈日下踽踽独行的纤夫,拉扯着吮血的纤绳,拼尽全力让自己接近沙滩上的阳光。
“钟沭黎,你怎么在门口?”他转身看见路过的梁婧,前阵子因为临时工作的关系,两个人在LS公司中打过照面,一开始还有些尴尬,后面各自忙碌起来,便浑然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他冲上前搭着对方的双肩:“婧婧,你知不知道路识珺在哪层,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路总的办公室在九楼,不过他不在公司里,我不久前见他和客户出门了。你若有急事,不妨跟他电话联系试试。”
“谢谢,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钟沭黎又恢复成了梁婧眼里那个永远处变不惊的浊世公子的模样,似乎刚才的焦躁是唱针轨道的突然偏离,不同磁轨间骤然的尖叫又迅速被和缓的音乐声吞了下去。目送梁婧走入大厅,他又站在原地等了两三个小时,看到上弦月挂上天边时,方觉得腿酸而走了。
家里仍没有人,漫无目的地在街道间游走,被蹲在后门抽烟是刘师傅逮了个正着:“小高,晚饭吃了没,怎么一个人走到这了?”
他抬起头,打量着陌生的门面,方想起从没看过刘记汤包店后门的样子,青砖间嵌着一扇黄铜色防盗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许以前的自己还会求全责备,但深入接触了各种与臭水沟无异的后厨,看过蔬菜剩饭见蚊蝇盘旋的样子,明白每个城市都有这样流脓的街道,被脂粉细密地遮掩着表层。他受邀走到店中,正是宾客满座的时间点,一个女服务员灵敏地穿过方桌板凳和人群之间,接待道:“高先生,上次和你一起来的朋友一个人在楼上吃饭,要去打招呼?”
钟沭黎愣了一下,点头道:“好,麻烦你带我上去一趟。”
包厢中的路识珺看着开门而入的钟沭黎,倒是有几分邂逅的惊喜,扫了一眼对方的沉郁眉眼,便又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钟沭黎一本正经道:“来吵架。”
“先坐下来吧。人事部我已经回绝了,还想吵什么呢?”
“聂浔鸢。”他一字一顿说完了名字,捕捉到对方眸色的闪动:“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何况你最初根本不认识方钰,我出于好奇便查了一下他的经历。中间的过程很简单,查阅了各种新闻消息后,时发现间情形刚好对得上——一起肇事者主动报警的一死一伤的车祸。方钰不去找认罪者,反而找同日受伤入院的你的麻烦,再加上他曾经发帖寻找真正肇事者,差不多就能明白真的发生了什么。聂家发起过一次网上筹款,我据此完全确认整件事情。”
钟沭黎坐在路识珺身旁,伸出双臂将人圈进怀中,低声道:“为什么呢?”
“什么?”路识珺的脖颈边贴上了对方若有似无的呼吸,他想了想,解释道:“我在医院里欠了你一条命,适当还些回去,不是很正常吗?”
“吃饱了吗?我们回家吧。”
路识珺抬起右胳膊肘捅了捅对方:“还没,你这样我没法动筷子。”
钟沭黎便从筷筒里取了一双筷子,帮着一起吃起来,道:“今天是那个女孩子的生日,我陪方钰上山扫了一趟墓。他让我以后不必再陪他上来,以后年年岁岁,我只要为活着的人负荷前行便可以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只有经历过等价的失去的痛苦,才能自己造成的悲剧感同身受,他本来是没有勇气从墓前逃开的,可是一旦发觉山下有人栉风沐雨等待自己,他却更不敢逗留。
“早上为什么不高兴?”
“大概是不想重操旧业吧。这几年离得远了,越发觉得铺天盖地的广告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1984,它们有如堂而皇之窥视生活的监视屏,将真实的生活体验化,矫揉语言造作文字,教人抛却独立思考的重负,最后被淹死在他人幻化的生活里。”
“我以为你会把广告比作br□□e new world。”
“人们将两部作品相提并论时,总将之视作两个极端,倾向于认为现在后者更有现实化的趋势。但语义被沉默和篡改,才是广告的核心,也是1984的开端。”
路识珺点点头,又抱胸道:“所以呢,你当年把我埋进了坑,现在是一走了之不打算再管了吗?”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又到一年年底,两人正商量着是否要在柳城过年,钟母来了电话:“小黎,我和Edward打算结婚了,不知道有没有你和识珺愿不愿意来参加?”
钟沭黎按捺着波涛汹涌的心情挂了电话,脸上的神色慢慢褪去,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阿姨说什么了吗?”
“她要结婚了,去英国办婚礼,想邀请我们去。”钟沭黎扶着额头道。
尽管觉得太过唐突,路识珺还是欣喜道:“好事啊,只是不知道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识珺,有时候我经常觉得,我大概不是我妈亲生的。”虽然母亲之前在电话里提过双方谈婚论嫁的进展,但此番突然塞一个粉红□□到自己怀里,他依然被炸得魂飞魄散。
路识珺明白这种家人的羁绊被视若无物的感受,劝道:“你是自由的,你妈妈也是自由的,随她去吧,我们守在她身后就好。”
钟沭黎摇了摇头,半开玩笑道:“还好要嫁的是我的母亲而不是女儿,否则仪式上要我牵着她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我想自己会失控的。”
又笑道:“你过年有别的安排没有?不然我们就订机票吧。”
撇开钟沭黎夺母之恨的视角,Edward其实是一个相当正经的英国老绅士,性子幽默很爱说话,倒是和看似沉静的钟母很谈得来。趁着两人抛下婚礼的繁重事项欢天喜地地去看园艺展,钟沭黎带着路识珺去同昔日的师友见面,跟一群陌生的金发碧眼侃侃而谈,路识珺产生了一种过年走亲戚的错觉。虽然七八年未回洛州了,回想起那些亲戚的模样,倒是历历在目,只是他们的身份和性格,细细想来却是模糊不清了。
“识珺,这是我中学的历史老师,Mr Law。”
路识珺伸出手去,和满鬓白霜的老先生握了手,对方笑呵呵招呼道:“这位是?”
钟沭黎拱手道:“我爱人,路识珺——山回路转不见君,陌上相逢讵相识。”
“路识珺,不错,看来人家父母起名起的比你的用心。”
钟沭黎灰了脸:“老师,你就别再拿‘黍离’开我玩笑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有阴影。”
路识珺听他说起过,这个罗先生仗着是有编制的历史老师,威逼利诱自己的中国学生们每周补习汉语教育,甚至丧心病狂到拿文言文卷子对几人进行历史测验。钟沭黎少年时记性算好的,却也总免不了粗心大意背错一点,于是就被罚着抄诗经,以《黍离》居多。
罗先生佯怒道:“这么多年了都没来看我,现在娇妻美眷在怀,才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还数落我给你造成了阴影,你那几年给我带来的阴影我还没忘记呢、”
钟沭黎钻到路识珺身后,只探出头来:“老师莫怪,就看在我家路先生的面子上,把从前那页揭过去吧。”
路识珺忙退了一步:“我的薄面想是遮不住你的昭彰旧绩,钟先生,快出来乖乖受教。”
大家谈了许多国内外和彼此生活中的事情,二人离开后又按着钟母的指示去珠宝店取预定的钻戒,没想到巧遇了一个旧人。
那女子看到他们也欣喜地抬起头来:“高先生、路先生,好久不见了,你们怎么在这里。”
二人相视笑了笑,走向女子和她身边的男人,招呼道:“钱小姐,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遇到你。我们来帮忙取戒指,你呢?”
钱雯雯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露出完全绽开的笑容来:“这是我先生,我们在挑选婚戒呢。我们出门找个地方,先喝上一杯如何?”她又挽着身边人的手臂,飞快地用英语解释了一遍,对方点点头,一行人找了一处露天酒吧坐下。
钱家自从地震后便将资产转移到了海外,一片混乱和重建之中,钱高两家的婚姻自然作废,今日遇到故人,双方不禁觉得恍如隔世。
钱小姐笑道:“高先生,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再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俩也算有过婚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来抢亲?”
钟沭黎看了一眼对面保持礼貌微笑,身着夹克衫的男子,摇头道:“我觉得昔年你说过,有人来抢婚是绝不会答应的,我可不想明知故犯。”
钱小姐朗笑几声,又抱着自己的未婚夫道:“对啊,谁来我都不会答应的。”钟沭黎看着她天真无畏的模样,心里很是高兴,如若一切照常,这时的钱雯雯应当成为高太太了,说不定有了孩子,困在偌大的房子里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有时候很难说清灾难背后是什么,但改变不总一定是坏的。
“倒是没想到你们两人还在一起。”钱小姐的目光在对桌之间打转。
虽然只需要一个肯定的回复就能结束这段问答,路识珺却发现自己很难笃信“还在一起”这个期限会有多长,他低垂了眉眼:“不过是半年前再相遇罢了。”
钟沭黎转头看了他一眼,用英语和钱小姐的未婚夫攀谈起来,一桌人的话题便转移到他们相识的过程上了。
大家告别之后,钟沭黎让路识珺在原地坐着再喝几杯,自己则回珠宝店取钻戒。过了约二十分钟回到酒吧,却不见路识珺的身影,问了店里的伙计,说是看着他付款后沿路往前走了。
钟沭黎拨通电话听到对方关机的提示,才想起出门匆忙对方的手机估计没电了。望着异国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