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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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独坐在长形的石椅上,手旁躺放着一柄漆黑的手杖,他低着头,认真揉抚自己的左腿。
战争结束后,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们或多或少都负了伤。包括玛姬的父亲,他的右胸肩上中过弹伤,平常还好,但只要一拿东西手便会颤抖。对于治疗,父亲也不积极,十几年了一直都那副模样。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他看起来……好像需要一些帮助。
厨房的窗户敞开着,玛姬走过去,手伸进窗户拿出一个瓷杯,接满,踩着泥草走近。
“先生。”
男人抬起了头。
“喝杯水吧。”
“……谢谢。”许久,男人才想起道谢。
“你的腿……还好吗?”
玛姬看向他的腿部。
“比想象中的要远,走了太多的路。”
男人微笑着回答,长时间的步行,大腿连接着脚踝隐隐作痛。
“你要去哪里呢?”
这时,男人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迷路了吗?你好像不是这里的人。”
“嗯,不是的。”
“我可以为你指路呀。”
“你是这里的居民吗?”男人看向小姑娘。
“是啊。”
玛姬坐在了他的身旁。
“这里……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又是想象中?”玛姬笑得有些调皮。
“很美,就像梵高的画。”
“唔。”
玛姬不禁环视一番她居住多年,早已习惯了的环境。
他亦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平坦的草地上,坐落着一排又一排长方形的房屋,屋檐的曲度,门窗的大小,丝毫没有改变。
如今爬山虎爬满了灰白的墙,斑驳的青绿遮掩住了疮痍的旧痕。昔时空旷的砂石场地,蔓长出葱茏的植被,鹅卵石铺垫其间,连接了每一户人家。
本以为,这里会被荒弃,留下废墟般骇人的景象。也本以为,当再次触及这些旧景,他会想起那一个个饥瘦的人,一副又一副受难的面孔。
然而,都没有。
日光一点又一点地偏移,院落里的向日葵,随它轻轻微微变换着方向。
男人与小姑娘并肩而坐,仅仅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遗忘了一切。
第45章 十年(四)
拉开抽屉,安德烈低头翻找。
忽然,手指触碰到某物,他停了下来。
柜中的一角,躺放着一枚手表。“SINN”的德制军表,它已沉寂十多年,时分针一直、一直地停留在三点三刻。
他为它换过表壳,也拭去过积落的灰尘。他没再为它上弦,也不曾佩戴过。
它仍一遍一遍地蒙灰,曾经银白的表面,沉积下来岁月的锈黄。皮质的表带,月复月年复年地损老变旧。
这个过程相当地缓慢,甚至是不易察觉。
默视片刻,安德烈伸手,他摸上它,将它捻在手中。
微凉的金属表座,在手掌的抚握下,渐渐有了温度。
今天是1957年4月26日,安德烈眺向窗外,天空钴蓝,浮云安详,预兆着晴朗的一日。
十年过去了,那个人应该已经出狱了。
战争结束后,经历过无序、混沌与复仇情绪高涨的一段时期,人们自然而然将心绪收回到生活之中。
时间也便越发过得匆急。
忘却了痛苦与不安,留下淡淡的思念。
他应该还在联邦德国吧,与法国接壤的西德,他们距离其实并不远,如此想来,竟感到了丝丝安慰。
不知重拾自由后,艾德里安会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他会悔恨、消沉吗?还是如他般释然?
他们可能终生无法再见,这样也好。就永远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吧。
拭拭表面,安德烈看了看,将它放回原处。
货车停靠在餐厅的门口,驾驶座上,鲍里斯侧身看看橱窗内,按了几声喇叭。
正在与客人闲聊的安德烈,听到声音抬头,走出时,顺便嘱咐打零工的小青年从厨房里拉出推车。
“嗨,伙计!”
“下午好啊!”
鲍里斯跳下车,俩人来了个“好哥们”式的撞臂拍肩。
战争结束的第二年,鲍里斯便随同父母从美国回来了,归国后他在坦卡特城郊当起了农场主,为周边地区提供新鲜的奶肉。
打开车厢门,鲍里斯踩着车尾的横杆进了去。
“唔,十排鸡蛋,五只整鸡、五只整鸭,六十斤猪里脊……”
翻开一页清单,鲍里斯边清点,边将随手可拿的食材取下。
“伙计,搭把手啊!”
抱起几排鸡蛋,鲍里斯正准备往外搬送,却发现安德烈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脸颊满是雀斑的小青年,双手拘谨地放在身前,怯生生地看着他。
“安德烈?安德烈?”
他看向车外,安德烈竟不知所踪。
“你的老板呢?”
年轻人使使眼色,睥向对侧的街道。
逆着人流,安德烈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的拐角处。
一闪而过的金色发梢,微耷的肩膀,帽檐下挺俏的鼻尖……
“艾德里安。”
他终于跟近他,安德烈减缓步伐,轻唤他的名字。
“艾德里安?”
那人却完全不予理会。
“艾德里安!”
这时,前侧的男人驻足了。
安德烈也随之停步,一瞬间,周遭仿佛完全安静了下来,他听到胸膛内某物率乱地跳动。
然而下一秒,男人却背对他张开了双臂,与迎面走来的女人拥抱在了一起。
女人伏在他的肩头,表情甜蜜而动人。
俩人互相搂住对方的腰,呢喃着话语,一同走了进旁侧的咖啡馆。
身形虽相似,帽檐底下却完完全全是另一张面孔。
是啊,怎么可能……
靠到墙根处,安德烈抹抹脸,体会自己此时此刻的狼狈。
他明白自己的可笑,但他仍会去幻想,自从日历翻过了那一页,他便忍不住去想象。
金色的发,相近的身形,不自觉,便会与现实中的人重叠。
不是说好了吗,要将他留放在记忆里。
掏掏兜,安德烈摸出烟盒,面对墙壁,抽了起来。
一根烟过后,清醒了不少,想起鲍里斯仍在等他,准备折返回去了。
丢到墙根,踩灭。
这时,他不经意抬眼,回望了一眼路的另一头。
彼处路的尽头,有个小型的广场。广场的钟楼旁,住着一户养鸽人,清早或是傍晚,出笼的鸽群都会在广场附近自由地盘翔。
安德烈瞥见广场一角的长椅上,孤身坐着一个男人。
想必是带了饲料,灰色的鸽子,飞上他的手掌、肩头,栖落在他的脚旁、身旁,像是要将他包裹住。
不自觉,眼角有些发湿。
这画面分明很美,却让人感到莫名的伤感。
没有过多的逗留,安德烈埋头继续往回走。
一步、两步……直至一声尖锐的鸽哨从身后响起,安德烈踌躇着停了下来。
养鸽人吹起了回巢的哨子,鸽群纷纷振翅飞起。
迟疑一两秒,安德烈向后侧望去,鸽群从男人的身旁飞离散去,几支羽毛遗落在了他的外衣上。
男人将它们一一打理下来,卷握在手心。
正好,可以拿回去当书签,很不错的纪念品。
男人微微莞尔,收起手旁的报纸,准备起身离开了。
他没有理由,不再去试一试。假如,他们真的就这么近了……
“艾德里安。”
男人愣怔住。
“艾德里安……是你吗?”
身前,一副高峻的身躯遮挡住了光线,一并地,将他没进了那抹暗影里。
他起抬头,看对方的面容从严肃转为惊讶,然而很快地,前方的人扯了扯嘴角,一抹浅淡笑跃现在了唇稍。
他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46章 结局(一)
夜渐深,餐馆里的客人接二连三离开。
艾德里安坐在不起眼的卡座上,身前至始至终摆放有一杯咖啡。
这时,他翻开糖盅,衔两块,放入咖啡中搅了搅。
与之斜对的座位上,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正握住笔,伏在桌面写家庭作业。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特殊,把笔写了一个小时,注意力有一半都分给了他,小姑娘琥珀色的眼眸,时不时瞄向艾德里安,而当艾德里安回看她时,又迅速地收回,装作无事发生。
“艾德里安。”
小姑娘抬眼,看安德烈匆匆经过过道,走近那个男人。
“抱歉,我有点忙。”
“没关系,这咖啡味道不错。”
“拉莫娜亲手研磨的,你喜欢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安德烈回头看了一眼水吧台,在那里,一位红发披肩的漂亮女人正在擦拭杯具,她礼貌地看向他们,双颊悬着微浅的笑。
“已经忙完了吗?”
“没我什么事了,而且我也不好再继续冷落你。”
说着,安德烈坐到了卡座的另一侧。
他看向了他,看向那熟悉而又有些疏陌的面庞。
岁月只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易察觉的痕迹,眉依然是那样的眉,瞳仁的颜色也丝毫未改,蓝中透露着薄荷色的绿。
他仍旧会让人心生喜悦。
无声的注视,艾德里安微微收起了视线。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他又抬起头,似乎从不曾见过安德烈那样的笑容,平和、柔软,没有了戾气。
“我最近还在想,你应该出狱了。”
“你知道?”
“知道啊,十年,十年过去了……”
是吗,原来他都知道。艾德里安时常会回想起与安德烈临别那的一幕,总的来说,他是后悔的,后悔自己过于自负。
他和他一样,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他也和他一样,曾发了疯似的搜罗对方的讯息,而后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我一直想要回来看看,上周到的法国,前些天来的坦卡特……两天前,我还去了一趟特里盖司。”
特里盖司?
“我先到的坦卡特,稍微打听了一下,那个地方如今建成了小镇。”
特里盖司,曾经建在坦卡特郊区的纳粹集中营,因有人工开凿水渠和搭建铁轨,战后被加以利用,人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
“嗯,不过我一直没有去过。”
不得不说,有许多伤心的记忆,安德烈不想碰触。
“现在怎么样了?”
但他愿意听这个人讲述。
艾德里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不好的话题。
“很美……就像个童话小镇,一开始,我还以为我去错了地方。”
尽量地轻描淡写,他不想就这样招致厌烦。
停缓一、两秒,安德烈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报以微笑,说:“看来,我也应该去看看了。”
还想要说些什么,这时,拉莫娜端着咖啡走近。
她放下咖啡、银勺,感觉得出来,拉莫娜是一个很健谈的女人,三人稍微闲聊了几句,冲淡了稍显伤感的氛围。
交谈过程中,艾德里安看到拉莫娜的手臂始终自然地搭放在安德烈的肩头,末了,她俯下身,凑在安德烈的耳旁,调侃道:“新认识的?长得不错噢。”
“不,不是的。”安德烈紧忙否认。
拉莫娜可不相信,她挤挤眼,又按按安德烈的肩膀,表现地很是亲密。
虽摇头,安德烈脸上的笑却掩盖不住。
“好了,你们聊吧,不打扰了。”
拉莫娜冲艾德里安眨了眨眼。
托盘护放在胸前,她转身离开。
艾德里安看了过去,虽身着暗色的长裙,可依稀可见她修长的双腿。不似其他女人喜爱高跟鞋,脚上一对浅色的平底鞋,却被她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她是个怎样的女人呢,与安德烈生活在一起,如此亲密,又如此地爱着彼此。
经过邻桌,艾德里安看见拉莫娜弯下了腰,亲吻小姑娘披散的头发。
“贝拉,是时候去睡觉了。”
“作业写完了吗?”
“喔,让我看看,这道数算题……”
她将贝拉环在胸前,下巴抵在她的颈窝。
只用了不到半分钟,拉莫娜用铅笔帮她填了一个数。
“好了,去睡吧。”
收起书本、作业,她将她带走了。
“她也就听拉莫娜的话。”
安德烈的目光随同她们,直到消失在楼梯口。
“你有家庭了呢。”
安德烈愣怔。
“真好。”
第47章 结局(二)
忽然,安德烈笑了,问:“你是以为我结婚了?”
“她们……”
“拉莫娜吗?她是我的姐姐,至于贝拉,她出生的那年战争刚刚好结束,对于贝拉的父亲,拉莫娜一直不愿多说,不过我确实是把她当成亲女儿来看待。再说了,我也不可能跟女人结婚。”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说这个的时候,他抬起眼,看向了他。
不知不觉中,餐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