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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铁镣-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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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前面有八千五百多人,他们都曾经在这片广袤的雪原中生存。他们睡过自己的房间,进过黑暗的轮岗室,在食堂里争抢食物,再瞪着干涩的眼球望向劈啪作响的火焰,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布里。

布里的编号是8549,是和自己同一批过来的人。只不过现在8549换了其他的面孔,那面孔是一个瘦瘦白白的小年轻,他被喊到了,于是出列,再用力地攀上卡车。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棉大衣就像一件长袍。

他坐在卡车最靠里面的位置,迅速蜷缩成了一团。

比奇抬头看天,天空依然如当初一般阴沉。

他从卡车上跳下来,被勒令站成一排的那天恍如昨日。当时的他觉得这里真冷啊,冷得手指都没了感觉。他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不知道站了多久,才被带进食堂里。

这样的集合经过了四回,两回送走第一批,间隔两个月,开始运送第二批。

那段日子整个特管区都陷入一片奇特的沉默中。

一边是对难民好奇又有些厌恶的新兵,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不确定长官的态度,所以远远地望着那些人,却从来不说话。

另一边则是战战兢兢的难民。又一次运送,又一次贩卖。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真正走到彼岸,谁也不知道彼岸会更好还是更糟糕。他们不去问问题,因为怕知道答案。可他们却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心里头绷着一根弦,因任何小道消息而或喜或悲。

桑多让他们走第二批是有道理的,第一批去时很多协议可能都没有敲定,很多规矩也没有形成。他无法确定那些安置他们的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那不打头阵,便是最稳妥的选择。

所以西区的特管员站了两回,才轮到北区的索坦松上去念名字。

比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桑多站着的位置,他换了一身正规的军服,笔挺而英俊。

他站在索坦松的后侧,严肃地睥睨着底下的人。

索坦松喊道了科里亚的名,喊道了奈特的名,最后,喊到了比奇的名。

——你不愿意吗?

那时候桑多这样问他。

——你不愿意服侍我吗?

桑多掐住了比奇的下巴,让他抬起眼睛看自己。

——不要随随便便跪下,但你都跪了那么久了,我跪一下又何妨。

桑多抱住了他,擦掉了他的眼泪。

——我会把你送走的,你会远远地离开这片地方。

桑多亲吻了他的额头,那是他唯一能给出的承诺。

比奇收回了目光,从人群中出来。他抓住卡车边的扶手,将自己扯了上去。

他贴着科里亚坐下,抓住科里亚的手。科里亚的手又瘦又凉,抓在手里像抓着冰棱。

比奇扭头望向底下的人群。

他已离开了人群,但他又好像还在人群之中。


(96)

索坦松离开前,最后给了桑多一个拥抱。

桑多把一个纸袋交给他,里面装着一些票子和金币,让他把这些悄悄交给比奇,“每个月给一点,不要说是我给的。”

索坦松表示这个就不要了,“你就拿点可怜的继续,自己留着吧。”

“我不一定还有机会花。”桑多说着,把纸包卷了卷,彻底塞进索坦松怀里,“如果奈特和科里亚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拿出来用。”

索坦松僵持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对桑多说——“把我那一份力气也用上吧。”

桑多会的,他目送着那些卡车远去,再也没有看清比奇的面容。

其实在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比奇,正如他对索坦松说的那样,既然留下,就没抱着还能走的念头。

很多年之后他回想,他是真正爱过比奇的。

爱情的感觉就是分离的一刻让人不敢去想,毕竟只要脑海中出现对方的面容,左胸的一处就强烈地绞痛,以至于一旦忆起,桑多便马上将之甩出脑海。

但桑多也曾经期许过,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活到战争的最后,那他大概会彻底离开这片地方。

他的前半生经历了太多的硝烟和杀戮,把一辈子的热血都用光了。

阿诺瓦的人是最后一批走的,那是这一年的七月。走的那一天,特管区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大雪。雪花飘散在黑色的森林上空,落在曾经关押着难民,此刻却住满了新兵的宿舍屋顶。

桑多把自己的宿舍搬空出来,与阿诺瓦等人一并住进了教官的营地。

或许也是冤家路窄,他仍然被分配到阿诺瓦的隔壁。

自从闹崩之后,两人便已形同陌路。而现在命运又将他们圈在同一阵营里,让他们并肩作战。

在新兵训练开始的前一天,所有的军官都被集合起来。

教士站在会堂的上方,打开那一本厚厚的兽象教经文。

于是阿诺瓦便和桑多一起,双膝跪下且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在教士的引导下,他们祈祷猛虎给他们力量,祈祷有鹰一般的眼睛,祈祷乌鸦吓走外来的劲敌,再祈祷象群盘踞,以此为安。

而后军官再带领自己旗下的兵员,让他们跪在薄薄的雪地上,他们做着相同的祈祷,直到雪花也在他们的肩头铺满。

他们的声音盘旋在特管区的空地上,那是曾经燃起大火的地方。现在空地再次布满了鲜活的生命,他们抬起头来望向苍穹,目光充满了憧憬与期盼。

阿诺瓦从桑多的身边站起来,桑多没有料到是对方先伸出的手。

其实在宣誓之前的几天里桑多就纠结过,他到底应不应该和阿诺瓦握手言和。说到底无论之前有着怎样的恩怨,在往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们都将是生死之交的战友了。

“我需要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我的朋友。”阿诺瓦说,他脸上的烙印因为寒冷变得乌黑。

桑多望着他伸出的胳膊,片刻,也伸手握住。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桑多说,“但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结束,我将把我的生命交给你。”

阿诺瓦紧了紧手指,率先握住再率先松开。

他说,那我也一样。


(97)

那一天无论是离开特管区还是留在特管区的人,都不知道未来如何。

比奇坐在卡车上,摇摇晃晃从天亮走到天黑。天黑时他们被赶下来,在一片营地上人贴着人小小地睡了一觉,而后天没亮又被赶上卡车,继续再往前走。

然后卡车换成火车,他们又如沙丁鱼一样挤满了车厢的座位和地面,连行李架都塞满了人,每一节车厢的空间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起来。

火车行了三天,这三天比奇醒醒睡睡。他只喝了一点水,吃了半块饼。

由于饥饿和干渴,根本无人需要解决排泄的问题。那时候他们的身体也和这火车一样,把一切能利用的资源都消化成了能源。

整个过程中车厢里充斥着呼噜和咳嗽,那气味臭得和轮岗室不相上下。比奇努力地往窗外看,只有窗外虽然一成不变,却始终晃动的景物让他意识到自己在不停地转移。

火车上的人没有全部下来,丢掉了十来个人后,他们又见到了关卡和铁丝网。

他们被运到了码头,海水如森林一样阴沉。

而当比奇再次被念到名字,最终进了船上后,他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昏迷了过去。

好累,每一个人都好累。没有人说话,怕浪费精力。没有人哭泣,怕意念崩溃。没有人问问题,因为没有答案。

比奇曾经无比向往大海,在他家乡时那被描绘成一片广袤又充满诱惑的水域。可现在他却不想再看到大海,当被海水包围,当光线仅仅来自于不知道被什么照亮,却可望不可即的海岸线时,孤单和惶恐则变得让人难以承受。

比奇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漂泊了多久,每一天几乎都是在睡到不行时醒来,然后他便看着连舷窗都没有船舱,看着一群和自己一样行尸走肉的身躯。他们七歪八倒,犹如屠宰场堆积的肉块。恶臭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每一天都更加浓郁。

那咳嗽则伴着波涛,一波接着一波。缺氧的船舱会再让一些人留在原地,而这一次大概是几十甚至上百具身体。

奈特花费很大的精力,总算让比奇和科里亚一起到了甲板上。他让他们透透气,至少呼吸一下新鲜的海风。

可当科里亚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海洋,被风吹刮得站不稳时,他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甲板上。

比奇搂住他,拼命地捋着他的胳膊。

奈特问是不是太饿了,他可以再想办法去特管员的舱,索坦松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过来,但他这类跑腿的疏通一下,应该也能要点吃的。

比奇摇摇头,让奈特一并蹲下。

科里亚浑身发抖,他也不停地咳嗽。一边咳嗽,眼泪便一边地掉。他喃喃自语,他说要回家,他想回家,他家有吃的,他要回去了。

然后他又说宁晋,他说到了宁晋是不是就好了,他受不了了,还有多久才到宁晋。

比奇说我们不是去宁晋,我们去凌西,你忘了,我们要去一片牧场。

然而科里亚还在念叨宁晋,他说我已经坐了那么久的船了,是不是他们不让我们上岸,我是不是要被推到海里了,不要把我推到海里去啊……我就要到宁晋了,我要到宁晋了。

比奇抱紧他,不再说话了。

科里亚不是饿了,他是崩溃了。


(98)

在那样漫长的旅途中,比奇也走在崩溃的边缘。但他没有让自己入科里亚一样,毕竟如果他也碎了,那大概奈特会弃他俩而去。

他坚持着和奈特一起去甲板,隔两天就去一下。他把饼碾碎,捏成一点一点分着吃,他分享着越来越少的食用水,再哄着科里亚也稍微吃一些。

他和奈特说家乡的事情,他必须要把家乡的一切回忆起来,然后和人交流,坚持能说一点就说一点。

接着他会睡觉,他想着桑多睡觉。

此刻他再也不会压抑自己的思念,毕竟回忆里只有桑多的温暖和踏实,能让他安心地闭上眼睛,让他还记着自己在做什么,要到哪里去。

最后,他会和奈特祷告。

他们的周围除了难民还是难民,几乎没有机会见到特管员的面,这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自由,于是他会和奈特努力地回忆着裂岩教的内容,你说一句,我接一句。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科里亚似乎有一点精神。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海面,看到两只眼睛都被咸涩的海风吹得红肿。

无垠的恐惧一下一下拍击着船身,而天空又一次仿佛再也亮不起来。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逐渐,奈特也开始迷茫了。他拼命地说我一定要到凌西,我他妈一定要到凌西。他的拳头颤抖地拽紧,手背和胳膊青筋暴起。

他的眼球布满了血丝,他流不出眼泪,所以即便眼眶再肿,他也只是瞪着双眼。

比奇说我们会到的,明天就到了。相信我,明天就到。

奈特问,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比奇说我没骗你,我什么时候会说谎。

奈特咬紧牙关,第二天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于是比奇再回答一遍,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日,他们看到特管员来了。特管员拽出了一些肉`体,将他们推进了海里。比奇让奈特带着科里亚找吃的,避过了这样的场面。

可他自己却远远地看着,他总觉得那些尸体是推不完的,如果特管员真的要清理,那船舱大概都得清空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交汇,让索坦松有了可能来到他们的附近。他左右找不到科里亚,只见到比奇愣愣地一个人站在远处。

他赶紧抱了一下比奇,抹了抹对方的脸之后,从怀里掏出几壶酒和一些压缩饼干,担忧地询问科里亚的情况。

比奇抱着这些食物怔了好一会,才突然抓住了索坦松的胳膊。他的鼻腔一下子酸胀得难受,让他说话都变得艰难。

他说长官,告诉我,我还要撑多久。

索坦松回答了那无论正不正确,都是唯一的答案——明天,明天就到了,再坚持一会。

比奇的身子一下软在了甲板上。

酒壶蹦跶着滑落在地,以至于他必须摸索着才能将之揣回怀里。他看到了桑多的手,桑多突然抓住了酒壶,干脆地拧开瓶盖。他咕咚咕咚喝下好几口,而后呷呷嘴,喷出一口温暖的酒气。

他招手让比奇过去,将比奇抱在怀里。

比奇把酒壶全部捡好,站起来面对无比揪心却无能为力的索坦松。

他说——长官,我相信你,你不要骗我。

索坦松说不出话,于是比奇不要他说。比奇走到甲板的边缘,他看着那没有边界的大海。

他努力地往海天相接的地方望,似乎能从海上看到牧场。


(99)

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船上的人只剩下一半。

比奇站在码头上看到彼岸,那一刻他以为又是幻觉。

他已经出现过很多回这样的幻觉了,船却始终靠不了岸。头几次他还会兴奋一下,盯着那远处不敢眨眼,可每次看着看着,那景色又疏忽不见,让他不确定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

这样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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