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镣-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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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回桑多低估了比奇的顽固,比奇也不管不顾了,他一下子追到桑多旁边,一把抱住了桑多的军大衣袖子。
他说不行,长官,你不可以就这样把我撇掉。
“你……你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要我自己走,你、你不能这样,我不怕的,我留下来不会有事情的,我……我、我不愿意——”
“我什么时候需要事事向你打报告了?”桑多站定了,扭头望着几乎要哭出来的比奇。
比奇的手紧紧地抓着厚厚的棉衣袖子,甚至往前挪了一点,想更靠近桑多的胳膊,但他到底不敢,他知道碰到了就是会被推开,于是两人就这样扯着衣服,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比奇好难受,他的心脏像刀子搅动一样疼。他已经适应了桑多在身边的生活,也总算琢磨清楚应该如何做事才能配合桑多。
这一整年来唯一让他感觉到希望的时刻,就是睁眼能看到桑多的脸,和闭眼能感受到桑多的温度。
他不要离开。他已经失去母亲和妹妹了,他怎么能再失去一个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人。
桑多虽然不上心感情,但他看得到比奇脸上的表情变化。
他知道这话会很伤比奇的心,但他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也知道我在这里不止你一个,我照顾你的感受,所以一直不把他们带进屋里,毕竟你是我的卫生员,你是我最想保护的一个。但你不要想多了,比奇,不要把你的一厢情愿,当成什么所谓的爱情。”
这不是爱情,这只是救赎者和被救赎者,只是慈悲的特管员和幸运的难民,只是没那么残暴的长官和卑微匍匐在脚底的奴隶。
他们的关系很单纯,单纯到只有性而已。
“你或许认为我是你的唯一,但很抱歉,比奇,你不是我的唯一。我是为了你好才让你走,当然,如果你执意留下,那我也将和你划清界限。”
而后比奇该由谁处理,就由谁处理。
不仅桑多会这么做,阿诺瓦对自己身边的奴隶也会这么做。桑多没有特殊性——当特管区改变性质之后,他也将彻底脱去特管员的身份。
比奇很想说不是这样的,你是骗我的,你是故意要把我推开才这么说,你是让我安安心心和别人一起走,所以让我难受,让我反感,让我以为自己愚蠢得看不到你的善良和爱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堵在喉咙口,根本发不出声。于是那翻涌的情绪只化作颤抖的手和豆大的眼泪,让桑多可以把沾满泪渍的军大衣顺利地抽走。
桑多没有久留,他的车已经停在宿舍楼下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便直接摔门离去。
他会给比奇时间,而比奇也将很快认识到桑多言出必行。
(85)
桑多不能去想比奇,哪怕此刻他心里也一样难受得不行。
在往局里去的路上,他把自己的思路好好地再捋了一遍。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国家的立场,莱文没有那么大的劳动力需求,而且不属于兽象联盟,他们没有义务接收并安置难民,何况当形成了特管区,时间一长,后果难以估量。
所以对难民最好的处置方法,也确实如那三封信之中所言,当成劳工卖给周边需要的国家。他们虽然仍然会做着本国人不愿意做的脏活累活,但到底能得到一个正式的身份。
只要有了正式身份,就不会被随随便便虐待和杀死,这才是他们活下来,并开始新生活的唯一途径。
桑多尽自己所能地站在办公室那群人的立场想问题,这一年多以来他也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片面了,太主观了,太情绪化了,才认定了生命的可贵而未曾看到接收难民的隐患。是否一心只想让人活下来,却没有具体思考活下来的方法,和如何给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桑多承认自己十分固执,但花费那么长的时间,他也慢慢想明白了。
这个问题无论是宁晋、莱文,甚至放大到世界,都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的怜悯是人之常情,但如何在可控范围内施以怜悯,就有太多需要商量的环节了。每一个人站在不同的立场,都有不同的侧重,有时候硬碰硬,真的未必是最优的方案。
桑多的猜测没有错,上头想要的就是有人主动提出这样的申请。
桑多表示难民可以当成劳工遣散,但这些战犯如果就地解决未免可惜。他们是很好的士兵,大部分都有过特殊的履历,甚至能扛起训练新兵的大旗。
“但我们必须考虑他们的身份。”办公室后面的男人仍然不疾不徐地道。
桑多明白,办公室里的人即便再希望他开这个口,也不可能直接答应,到底是要推诿一下。
“可以考虑抹掉他们的身份,以外籍士兵的方式让他们加入进来。”桑多说,把随身带来的所有元老的资料递过去,“国际上有很多这样的先例,我们也可以省去一笔雇佣外籍军团的费用。”
说实话,让桑多用这样的语气太过艰难了。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越走,妥协越多,而妥协得越多,就得继续往下走。
否则到了这一步再收回来,就浪费了太多的努力。
他来了这里十几次,看着这办公桌后的人的面孔换了三回。每一回就年轻一点,再年轻一点。也不知道到底是桑多老了,还是坐在这位置上的人确实越来越小。
这样的年龄不知道生命的分量,不知道鲜血的腥臭和欲`望的险恶,不知道这白纸黑字上的一笔一划,都将带来翻云覆雨的结果。
他们知道什么?桑多问自己。
他们说的会考虑,到底考虑的是什么。他们说的迟一点通知,到底等待着什么。他们的推诿和搪塞,到底会带来什么。
他们亲自去过特管区吗?亲眼目睹过那些尸骸吗?亲自认识过一个两个难民或者特管员吗?他们亲自发现过,彼此之间泾渭分明的不同吗?
桑多的思绪被笔尖与纸张接触而发出的声响拉回来。
印台打开,哈两口热气,再用力地摁下。
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将纸拿起来,吹了吹,递给桑多。
“你看一下吧。”他动着嘴唇,胡子刮得比桑多还干净。他的眼角一点皱纹都没有,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残存从军校出来后的天真。
桑多把文件收走,站起身来。
“你是叫桑多吧?”在他往门口走去的时候,对方突然道。
桑多回头,办公桌后的男人朝他笑了一下,“我没有叫错吧?我听说过你。”
“是,”桑多回答,“谢谢你,长官。”
(86)
桑多当天晚上没有回去,他在外面住了一宿。
楼下是一家小酒馆,他听着歌手在上面唱,自己要了三瓶酒。
小酒馆的人很多,午夜过后便满满当当。桑多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热闹了,在特管区里即便集合在一块,仍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和寒冷。
很多年前他曾经去过宁晋,在宁晋到处都是这样的酒馆。宁晋发达拥挤,比莱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们的一切都已经形成了规矩,哪怕在这样的酒馆里,做特殊生意的人都注册备案。
而在莱文则不一样。
莱文的很多东西都是不成熟的,它就像一个正在成长的、暴躁的青年,尖锐地对待世界,也让世界对他提高防备。
在酒馆穿梭的有一些相貌不同的人,现在桑多可以一眼就看出谁是莱文人,而谁不是。那些大概就是落跑出来的难民,来得比特管区建立得还要早,却始终只能徘徊在黑暗的深处。
桑多想起几个月前比奇曾经哭着问他知不知道宁晋的情况,详细问过才意识到,他还有母亲和妹妹。比奇总算从科里亚的嘴里打听到进入宁晋之后有可能出现的安置,可那些安置一点也没有让他舒服起来。
他很担心,那担心把他五脏六腑都搅得难受。女人不可能像男人一样发配去做苦力活,年老的有可能当清洁工或佣人,而年轻漂亮的能做什么——科里亚没有说,只是悲伤地望着比奇。
比奇痛苦不已。原来当所爱之人受到折磨,比自己受到折磨要难受一万倍。比奇宁可像奈特一样进入轮岗室,也绝对不愿意想象自己的妹妹穿梭在那些有着粉红色帘子的地方。
桑多安慰他说不会的,宁晋发达多了,工作的机会也很多。年轻漂亮的不一定就会被带去做那些,你妹妹会做什么?勤快吗?乖巧吗?如果是这样,那她就不愁工作的机会。
比奇不停地点头,可桑多的话安慰不了他。
他也曾经以为进入莱文便是日子好转的开始,可亲身经历告诉他事实总是比想象的残酷。
那些言语挑`逗的男人和女人在酒馆里来来往往,狩猎着目标,见着桑多一个人,也来搭讪了好几回。他们早已练出了识人的本领,一眼就能看出桑多这种从营里出来的家伙有太多欲`望的问题需要解决。
桑多喝了几口酒,最终让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过来。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或许也是这几年生活的艰苦,让她必须用厚厚的粉遮住愈发明显的皱纹。她的眼里有疲倦的血丝,但在桑多招手时,仍然带上了笑意。
她握住桑多伸出的手,熟练地倚靠着对方坐下。浓郁的香味从她身上袭来,刺激着每一个寂寞男人的鼻腔。
桑多没有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而是给她递了一瓶就,问她——“哪里人?”
女人愣了一下,说了一个谎,估计是到现在也没有正式的身份,让她为这问题感到害怕。
桑多说你别怕,我看得出你是哪里人,你们那里的人都很漂亮,我认识过很多个。
女人还是不敢多话,轻佻的动作也因桑多的问题而收敛。她的手从桑多的胳膊上下来,小心地抓着拳头压在自己身子的两侧。
桑多点点桌面的酒让她喝,等到她稍微喝了几口后,桑多再问——“一个晚上是多少钱?”
女人望着桑多的脸,如实回答——“在这里开`房间五百拉比。”
“带你出去加多少?”桑多又问。
女人摇摇头,“我不出去。其他人出去的话加三百。”
“做到什么程度?”
女人咬了一下嘴唇,扬眉,“随意,反正一个晚上,看您能做多少。不过只是一对一,加了其他人就要多些钱。”
桑多点点头,又敲敲桌面让女人继续喝。
女人也听话,一直把一瓶酒喝完,桑多才从兜里掏出钞票。
他递给女人一张一百拉比,对女人道——“我买你几个吻,一百拉比够不够?”
(87)
女人把钱推回去,“吻不要钱。”
桑多说如果不止是今晚呢,我往后会经常来,我会一直需要你的吻,“而且我需要你跟我出去,我可以加钱。”
女人把头低下去,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她扬手指着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对桑多道——“她可以陪你出去,但我不行,我只在这里。”
桑多不解,但女人没再多说。
她给了桑多一个绵长的吻,香味便从鼻腔到了口腔。口红印在桑多的脸上和衣领,在桑多的指示下,还脱掉了外衣印在里面的衬衫上。
而后桑多把衣服彻底解开,让女人抱着自己。他手没有乱摸也没有乱动,只是让女人静静地躺在怀里。
温度从彼此的身上传来,酒馆的音乐也因此变得遥远和虚幻。
女人说,我知道了,你要摆脱一个爱你的人。
桑多笑了,他的眼眶有一点痛。
其实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对比奇道别,他也很舍不得。可他明白继续下去只会让比奇愈发认定有留下来陪着自己的希望,而桑多必须掐灭这个希望。
“你是为了保护她吗?是你的妻子吗?”女人再问。
桑多说不是,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和你一样跑过来谋生,却被生活踩在脚底的人。
女人从桑多的怀里起来,她眯起眼睛,眼里有些怨恨。她说那你压根没有保护她,或许她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桑多哈哈大笑,他说这我敢肯定,对方不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女人说你不知道的,她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在你试图保护她的时候,她也在试着保护你。
女人的手搂紧桑多的腰,把头压在对方的怀里。
她说你看起来像个好人,可是好人总会办坏事。你不应该甩掉任何爱着你的人,你永远无法想象被抛弃的疼痛会对一个人有多重的影响。
桑多很想说我知道了,大概你也遇到一个这样的好人,他让你怀孕了,你却没有告诉他。他为了保护你而把你送走了,但你永远也没法原谅他。
“你不跟我出去,是因为你的孩子在这里吧。”桑多只选了最后的结论说。
女人还是没有回答。她更用力把脑袋压在桑多的胸口,闭上眼睛。
桑多不想要比奇的原谅,如果对方能一直怨恨下去,或许还是好事情。毕竟这样就能让比奇不再留恋这一段创伤,努力忘掉自己的同时也会努力忘记特管区。
桑多从来没有索坦松那种徜徉未来的信心,他也从未构想过自己和比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