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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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闷声闷气地说:“阿轻,皇上说了什么?”
我站起来,内心惶惶,说:“皇上,皇上没说什么。”
我爹叹了叹气,摇摇头,说:“你们出去吧。”
我和我大哥告退出去了,留下我爹一个人,我惶惶然回望,在厅堂里,他孤寂的背影宛如坍圮的枯木。
他二十岁进士,三十岁入阁,四十岁成为先皇肱骨之臣,六十岁扶持幼帝,恍如一梦。
我没由来地想,年少走马看花,儒冠多误身。
第33章
阿毓抓着我的手,他的手跟雪水一样凉,头顶上的桃花一朵一朵地沉沉下落,像是一颗颗的火星子。
我垂下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轻。”阿毓轻飘飘的愉快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吻他。“阿毓。”
阿毓突然抬起头,墨色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弯起一个血红的微笑。
那双柔软的,血红的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吐出一个字——
“杀。”
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外面夜色浓黑,树影摇晃不止。
我病了,病得毫无征兆,不知今夕何夕,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着窗棂落下光,白蒙蒙的刺眼。心下如线香落下的一段灰,飘飘忽忽不知所以。
我娘单以为我是因为我爹被罢官,一时间想不开,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说这是心忧成疾,开了几服疏肝理气的药。
——心忧成疾,倒也是可笑,我一向拈轻怕重,也算片叶不沾身,何曾如此,万丈红尘拽着我直直向下坠。
我爹初罢官,家中大小事宜堆积如山,还有门外种种我爹的亲朋故旧要应付,我娘脚不沾地,暂时还没时间理我。我直着眼睛,不想吃也不想喝,听着窗棂外仆妇扫洒嚼舌根,我爹丢了官,我又称病,难免让人怀疑我这是在宫中混不下去了,人人都说宋家失势,大厦将倾。
阿毓收拾了我家,亲王府怨怼会少些。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全是阿毓和我二哥。
阿毓墨黑的发仿佛不是淌在我手里,而是我二哥那只拿笔的手;阿毓不是伏在我的膝上,而是我二哥秋兰为佩的膝上;阿毓的眼,阿毓的唇,阿毓的一切一切,我仿佛一个离开躯壳的游魂,冷眼旁观。
昨日我有多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坐拥全天下最灿烂的瑰宝,今日我就有多仓皇失落乃至啼笑皆非。
天意弄人。
我不敢想象阿毓得知真相的样子,甚至不敢去见他,我求我娘让人向宫中为我告假,说我病了要卧床休养,宫里很快就来人还带了太医来。我知道阿毓担心我,可是我只能装聋作哑。
我日日行尸走肉盯着窗棂发呆,在深夜里突发奇想,要不我就这样逃走算了,我一向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话,我就这样一个人逃走吧,立刻起来收拾包袱,走到天涯海角去,逍遥山水,隐姓埋名,再也不近皇城一步。这样,就没有烦恼了,这样,就再也见不到阿毓了。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我不想再也见不到阿毓。
我想见他。
我却不敢见他。
他不知道真相,可是我知道了。
我不骗他,大家同归于尽,我骗他,我于心何忍。
宫中自从太医走后,竟然也再无消息,好似阿毓真的信我卧病不起,只传了口谕让我好生休养。我浑浑噩噩每日躲在房间里不见人,突然一日听见院外有车马喧嚣的声音。
我爬起来隔着窗子问院子里的仆妇:“门外是什么?”
仆妇们正匆匆忙忙收拾着东西,笑着对我说:“三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
宛如五雷轰顶,我一时间脑内嗡的一声,掰着手指算了算,也是到了我二哥回来的日子。
没想到,竟然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阿毓了。
我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我二哥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口,还是去时的那架马车,也还是那卷靛青色的帘子。
“二哥!”我冲过去,我二哥正扶着我二嫂下马车,我娘指挥着小厮把马车上的箱子卸下来。
我二哥转头见我来了,笑笑:“阿轻。”
“见过二嫂。”我给我二嫂行礼,上次来信的时候说她怀了孩子,如今看了,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果然比走的时候要珠圆玉润一些。我不大清楚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可是也知道,我二嫂现在肚子里有我的侄儿,我二哥的亲骨肉。
“叔弟。”我二嫂微微屈膝回礼,柔声跟身边服侍的婢子说:“三少爷跑来得急,鞋都忘了,快去给三少爷找双鞋来,还没入夏,仔细要着凉了。”
婢子应声去给我找鞋,我只顾打量我二哥。
我二哥比上次分别,要憔悴了一些,许是途中车马劳顿,然而还是杵在那里,就是三千桃花灼灼,难怪当年人人说宋家庭生玉树,他进宫游园,一个月里京城的闺阁都在谈他。
我二哥微笑着迎上来,道:“一别数月,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二哥就别取笑我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娃娃,怎么还能长高呢。”
我二哥说:“听娘说你最近身体不好,是怎么了?”
他也看出我不太对劲。
我娘说:“你们兄弟二人回去再慢慢叙旧吧,柔芝身子不好,也要在门口傻愣愣站着等你们不成?”
我二哥抱歉地笑了笑,牵着我二嫂进去了。
我爹赋闲在家,自己次子回来,高兴得老泪纵横,这么多天起起伏伏,大家伙跟着辗转反侧食不知味,总算迎来了一件好事情。
我二哥撩起下摆一跪,道:“孩儿不孝。”
我爹连忙去扶他,说:“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二哥执意跪地不起,道:“在内不能扶老携幼,在外不能为君分忧,孩儿实在惭愧。”
我爹长叹:“时也命也,仲光,这非你之过。”
我二哥说:“父亲您常说,君子言而成文,动则成德,如今我不文不德,还连累父亲和兄弟,若是宋家有什么闪失,我真不知道有何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我爹说:“可惜你一身才学,从此再无施展余地,你可恨为父?”
我二哥说:“但凭父亲安排。”
我娘红着眼眶出来扶他,说:“好了好了,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轩儿,一路车马劳顿,快回屋去歇一会儿吧。”
我娘没说完,张管事突然跑来前厅附在我爹耳边说了什么,我爹脸色一变,跟我娘说:“皇上来了。”
“什么?”我娘大惊,赶紧赶我二哥二嫂回去梳洗好面圣,拉着我一路拎回屋子把我塞进被窝里。
我捂着被子说:“我不捯饬捯饬好见皇上?”
我娘一点我的额头,说:“你傻啊,你是称病在家卧床,如果让皇上看见你活蹦乱跳的,皇上怎么想?”
原来我娘也知道我装病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乖乖拉上被子躺好,心如死灰想,如果昨天我去亡命天涯就好了。
第34章
我捂着被子静静听窗外的风吹草动,阿毓这次悄声地来,恐怕也没有什么阵仗,老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
下一刻,门被轻轻推开了。我看见地面上摇摇晃晃的影子,本来想要装睡,不知怎么此刻却只会愣愣地瞪着眼睛。
许是阿毓屏退了众人,进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见我坐在榻上直直地看他,抿了抿唇走到里间站着,和我隔着老远,也不近我的床边。
我说:“皇上。”
阿毓眼睛瞬间红了一圈,清咳了一声,说:“你身体怎么样了?”
我仓皇地舌头打结,说:“我,我好多了。”我也跟着眼眶发烫,舌尖那个字转了许久,磨得喉咙生疼,说,“阿毓。”
阿毓眼睛亮了亮。“衡之。”阿毓快步走了过来,蹲在我的床前,说,“你为什么不进宫?”
他此时才真正放下戒心凑到我跟前,像个小动物似的,小心翼翼窥探着我的心意。
他被我忽冷忽热的态度搞糊涂了。
我看着他自矜又热切的眼神,心里淌成一滩水,嗫嚅道:“你,你怎么来了?”
阿毓冷着脸说:“你不去找我,我就不能来找你吗?”
我说:“我没这个意思……”
阿毓还是冷若冰霜,道:“那你是装病,还是真病?”
这和问我我是装傻还是真傻也没什么区别了,事到如今,我敢说自己装病吗?我一口咬定:“我是真病了。”还犹嫌不足咳了几声给他听。
阿毓一下慌了,把我的手塞回被子里,说:“那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我心虚地躺下了,说:“……你来,是来看我的吗?”
阿毓点头,说:“不然我还能来看谁呢?”他倚着我的床边,手搭在榻上,仰头看着我,“宋轻,你知道我从小一个人惯了,不懂得怎么同人好好说话,难免骄纵了些……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恼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的心现在何止是一滩水,简直就是一锅煮沸的汤,又是刺痛又是滚烫,还搅得稀里糊涂。我一把抱住阿毓,说:“阿毓没有错。”
错的是我。
他们谁都无辜,错的只有我。
是我一个人荒唐入梦。
他见不到我的人,不懂为什么我下了床就跑了,也不懂为什么我这么多天想着法儿不去见他。他想必日日在宫中备受煎熬,反反复复猜度我的心思,自省审视自己的每一个细节和表情,才敢来问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是不是我恼了他。
我能躲在自己的安乐窝不问炎凉,阿毓要往哪里躲呢?偌大的皇宫,他能躲到哪里去呢?
阿毓虽说是个男子,也断没有下了床就被晾着的道理。
我成什么人了?
阿毓愣愣地被我抱住,踟蹰了一下,才用手指颤颤巍巍扶住我的肩膀,色厉内荏道:“那是……你嫌和我做不舒服?”
他拉开我和他之间紧贴的距离,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是初次,万事都没有经验,我们再做几次,一定会好的,你不要和别人做。”他说罢竟然爬到我身上骑在我的小腹,就要宽衣解带。我吓得目瞪口呆,哪敢真的和他在这里行那事儿,这里人多口杂,一会儿还有仆妇进来服侍,我暴露了事小,阿毓的皇帝还要不要做了。我连忙按住他,说:“阿毓,别,别,外边有人呢。”
阿毓想了想,顿了一下,脸腾地红了,从我身上爬下来,说:“也是,你在病中,还是好生休息吧。”
我欲推还迎,又怕他,又想他。
我不知这样的好日子还能有多少。
阿毓笑得我心头发酸,好像眼泪吞回肚子里五脏六腑都泡得鼓胀起来:“我要是早点遇见阿毓就好了。”
阿毓柔声说:“你不记得我,我不怪你。”
我踟蹰着说:“如果我一辈子都不记得你,你要怎么办呢?”
阿毓说:“那就当你脑子被驴踩了。”
我心里怦怦直跳,嘴里发干,说:“那,那要是,当初你小时候没有那段,你还会不会……其实……”我挠乱了头发,咬咬牙,说,“其实我……我不是……”
阿毓说:“你胡说些什么,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阿毓蹭过来吻我的嘴角,“你不知道你刚来的时候,看我就像个陌生人,我心里多难受,宋轻,我受不了你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你不要再忘了我。”
我僵着不动,感觉半边身子都是冷的。
阿毓不会忘的不是我。
只是多年前那一缕陌生人递来的温柔,暖过了他凄风苦雨的年少,又暖了他山重水复的前路。
试问如果阿毓当年遇见的是我,我会和我二哥做同样的事情吗?我不恨我二哥,反而感激他——因为我自知我不会。
如果阿毓当年遇见的是我,我们如今也不过是一对知面不知心的普通君臣。
我不甘心和阿毓只做一对普通君臣。
我咽了咽唾沫,说:“阿毓,我问你一件事,你是如何知道那日,是我的?”
阿毓看着我,说:“二叔请我们过去,我听到家仆叫你宋小公子……”他脸红了红,“京城中姓宋又能出入王府的没有几家,我之后仔细问问,便得知了。”
阿毓问了什么人?
我茫茫然想,得那蹴鞠之后不久,我二哥也上了国子监,后来又跟着先生到离京城十多里路的青鹿山书院里潜心读书,是以再也没在京城露过几次面。阿毓是小太子,出宫的时机本来就不多,这十数年,阿毓再也没见过他。我和我二哥岁数相差不大,和阿毓初次见面,我记得是我十来岁的一年中秋,小孩子一年一个样,阿毓那时,一定是分不清了。
我二哥玩那只蹴鞠,也不过几次,倒是我,爱不释手,时时带在身边。
之后我二哥考取进士,留京,放出去山西当官,那都是皇上朱笔批的。他明明,有许多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