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豆麻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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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岱从乔水手里抢过那半支烟,拿着湿润的滤嘴,竖着举,红光一点点向下生长。这是他俩发誓时的固定姿势,跟烧香似的。
“乔水,我没和他结婚。”
05
他们打车,没回唐岱家,去了乔水的出租屋。
在楼下菜市场的小吃店里带了馄饨和炒饼,乔水饿坏了。唐岱走进大药房买了酒精碘伏创口贴,出来后又进便利店买护手霜。
乔水闻着手边的香味儿疯狂分泌唾液,鼻翼动了又动,站在马路牙子上大声催促唐岱。唐岱被催得脑仁疼,摆手跟店员说不用袋子,顺手把护手霜扔进药房的塑料袋里。
塑料袋“喀拉喀拉”,唐岱拎着快走了两步,迈过大门,看见乔水在太阳底下被晒得眯着眼,一脸不爽地等他。烈火吹拂八月。这一幕使唐岱心起波澜。他太想记住这一秒的感觉。夏天烧灼他,他不想躲避,只想义无反顾一头扎进夏天里。
进门先开灯,水泥地,客厅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配用来换鞋,转到卧室就大些。
卧室的地上拉了一根线,排插,上面的插头都被拔下来,搁在旁边。主要家具是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地方干净倒干净,就是凌乱。衣服乱糟糟堆在半敞的布制衣柜里。
乔水顾不上安排吃,步履匆匆,弯腰去排插那儿拿起一个黑色两脚插头,按进去,小桌和床之间的、放在高凳子上的白色大风扇开始“呼啦啦”摇头。
馄饨和炒饼放在了桌上,乔水又跑到空调底下视察,他用一个大塑料桶接空调管子的水,此时里面的水只有浅浅一个底,他放心地拿起空调遥控板按开18度。
这样忙完一通,他才坐在小桌旁的小马扎上准备开饭。
唐岱坐在床沿,观察忙来忙去的乔水。这屋里没有第二双拖鞋,他没换鞋,不过水泥地,换不换都无所谓。
唐岱觉得挺有意思,这么多年,乔水还是怕热。这样看来,热就是一种恐惧。人们从来推崇热爱,抗拒恐惧,可对恐惧却比热爱更忠诚。
馄饨在塑料盒里,炒饼在纸盒里。乔水吃了两口,注意了一下摇头风扇摇头时的极限范围,挺纠结地朝唐岱那边转了几厘米。
“你吃不吃?”乔水挺不走心地问了一句。
“吃过了。”唐岱这样回他,但从床边走到桌边,在乔水对面的马扎上坐下,“但可以吃两口。”
乔水做样子,朝碗里呸呸了两下,说:“不给你吃。”
乔水问唐岱:“你干嘛非跟着我。”
“今晚有暴雨,我来避一避。”唐岱抢了他的筷子,夹了两筷子炒面,挑走一快超大的鸡蛋。乔水记得这个姿势和这个角度,隔着桌子倾身夹菜,唐岱会用手铲起自己鬓边的长发,露出那个挂得像圣诞树的耳朵。那是棵漂亮的圣诞树。乔水以前会借着“重不重啊”之类的问题,摸唐岱的耳朵。唐岱会直接摘下来给他掂量,不重——这些不重要,唐岱侧着脑袋摘耳钉的动作才重要。乔水觉得那动作很容易让人上火,鼻腔干燥,但唇齿是湿润的。
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另个——已经大不一样的唐岱。
乔水觉得自己被当二货耍了,“你可以趁着没下雨的时候赶紧滚蛋。”
“如果我说不呢。”唐岱嘴里还嚼着,眼皮撩起来看乔水,不凶狠,也不温柔,读不出什么情绪。唐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乔水的心跳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其他人的咚咚咚。
乔水抢回自己的筷子,说:“随便你。”
06
乔水捏起筷子的时候,脸有点臭,眉毛动了动,忍痛的表情。
唐岱说:“厨房有勺子吗,我给你拿勺子。或者你先把手处理处理。”
乔水摇头:“多大点事儿。”
唐岱不满意这句话。可他只是沉默,没用目光压迫乔水,他的目光停在乔水汗湿的衬衣领口。这些曾经全都是乔水最讨厌的事。他该开心吗,还是该慨叹,时间真是一剂猛药。
乔水往嘴里塞,三两口吃完炒饼,腮帮子鼓鼓的。气氛便一直维持着诡异的安静,乔水用小臂蹭鼻尖的汗,风扇“呼呼”地孤独转动。他放下筷子,和唐岱说:“我不想等会洗勺子。”
唐岱看着他,说:“知道了。”起身,径直找去厨房。
在唐岱起身时,乔水开始解那件傻乎乎的衬衫的扣子,解到第四粒便因为指尖细而麻的疼痛不耐烦,揪着两边把衣服扯了下来,赤裸着上身。
他真的出了很多汗,从后颈流向脊椎,从颈窝流向胸膛,它们大多在半道上就风干了,一滴滴,缓慢而下。
唐岱听见动静,但没有回头。狭窄的厨房让高大的男人感到压迫。旧橱柜,水泥的池子,像很久以前的事。他取了一根不锈钢勺,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水声。外面开始下雨。水声。这世界怎么到处都是水声。
回到卧室时,他看了一眼打赤膊的乔水,把空调温度调到了26度。
甩了甩勺子上的水,唐岱把它递给乔水,乔水舀起一只馄饨,吹气,吃掉。话说起来,乔水的鼻子生得尤其好,又挺,形状又漂亮,显得他很刚毅。相比之下,那双眼睛就普通了,普通的单眼皮,盛满了反动,随时要发狠一样,一副凶相。关于这些,唐岱有很多话可说,但他不爱说。
唐岱看乔水乖乖吃馄饨,没有再坐到对面去。他坐在乔水的床边,躺下了。雨声和老旧空调的噪音混到了一处去,浠沥沥、轰隆隆,空气里有一股怪味儿,也是空调发出来的。
这些都像假的。摇头风扇的风吹到唐岱的裤腿。窗外的风吻着玻璃。
唐岱说:“乔水,下雨了。”
“我不走了。”
乔水端起一次性塑料碗喝汤,没说话。
唐岱的手挥舞在空中扑一只特别小的蚊子,他漫不经心似的问乔水,“乔水,咱俩还势不两立吗?”
乔水扯了一张抽纸擦嘴,他把薄薄的餐巾纸揉成团,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过交流,乔水低头看汤上飘着的油和小虾米。
“爱立不立吧。”
07
乔水坐在马桶盖上玩手机,也没上厕所,就是想自己呆着,唐岱还在外面,不知道在干嘛,现在是下午六点。
乔水两只手的手指尖上都裹上了创口贴。图案是猫和老鼠的,不是什么正经创口贴。消毒这事儿,他自己右手帮左手,唐岱帮他弄左手。乔水起先觉得没什么不对,进行中的时候就别扭了,结束后的后劲儿就更不行。乔水竟然感到陌生。
他在厕所里给陆乙帘拨电话。
“我从您‘单位’辞职了。”
陆乙帘在那边爆笑。
乔水笑不出来,更生气了,“陆乙帘你想死是吧。”
陆乙帘那边有三蹦子的声音和风声,他之前说他往南去,乔水还不知道他停在哪个城市。“我这不是要你体验体验生活吗?看你一天天颓的。再说也没忽悠你呀,赚的钱是比炸薯条多点吧。”
倘若手机的感觉能与陆乙帘连通,乔水现在就把它捏吧捏吧,扔马桶冲进下水道。“多你个头。一毛钱没拿,我跑路了。”乔水压低声音,不自觉咬牙切齿,好像到这里说这句就该这样,“我他妈洗了唐岱的头。我谢你祖宗。”
陆乙帘坐的三蹦子像遇到了坎儿,哐当一下,他一下子扬了声调,“谁?你说谁?”
乔水不知道陆乙帘是真没听见还是要搞他,他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唐岱,特昂唐,德爱岱,你耳朵瞎吗。”
陆乙帘无语了一阵,说:“那你跑路跑得好啊!”他问,“那他呢?就走了?”
“在我家。”
陆乙帘:“……”他咳了咳,估摸惊着了,“那有话好好说啊,别打架啊……你家里进去一个就行了。别到时候下手狠了,你也进去陪关。”
他要在这儿,乔水一个拖鞋就能飞过去,“你说屁呢,挂吧。”
陆乙帘懂了,“没打起来?”
乔水没说话。
陆乙帘像喝了一口风,说话也软和,那边没有滴滴答答。他说:“我觉得也是。你们以前那么好。不至于。”乔水开始想象南方的太阳,或许更毒辣,但空气是潮湿的。陆乙帘仍在顺着风呼吸,“其实我一直这么觉得。除了唐岱,没人知道你想什么。”
乔水仰头看橙黄色的灯泡,灯丝的钨高温蒸发,粘在灯泡壁上,模模糊糊看到一点黑。
他认为不是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什么,这说明一切从主观上就没有一个标准,所以唐岱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09
从手边的塑料架上取下一沓报纸,那纸很经不住折腾,在潮湿环境里边角打着卷。仔细一看,日子是将近两年前的了,早已过了保质期。
乔水是个连手机新闻都不太阅读的人,他带着这一期报纸搬了三趟家,每次清废品扔东西的时候都会犹豫一下,然后卷着带走。偶尔蹲坑思考人生时看看,想着或许哪天厕所没纸可以用它凑合一下,也一直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烂熟于心的页码,左手边,有关他爸被逮进去。那么一大笔数,这辈子也栽了,才得了一小块版面。乔水想,他爸后悔吧,估计觉得亏大了,真是个神经病。
灯泡上的黑色似乎在不断扩大,乔水又抬起脑袋,他抬头时就要张嘴,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许多艺术家都能在专注一件事时收获灵感,做爱时,做梦时,奔跑时,流泪时,乔水想,那坐在马桶盖上看钨丝灯泡应该也是一样的。
他钻牛角尖去想,只想到高三那年他骑着死飞去美院,那有一整面涂鸦墙。唐岱在街头给朋友做模特,那时他的头发比披肩还更长一些,金边眼镜,挂着骚包的眼镜链,身上穿的却是素净的米白,衣摆很轻,飘在风里,美得雌雄莫辨。他慵懒地偏着头,看谁都是恒温,扬起下巴时,脖颈修长,喉结很突出。这还是乔水第一次见到头发这么长的男人。
满脑子都是诸如此类的场景。
乔水在又一次碰见唐岱时,扶着自己新换的板,轮子还在咕噜噜转,他问他:“同学,怎么称呼啊?”
“唐岱。”
乔水懵了,白天刚被罚抄历史,“宋元明清?”
他乐了,说:“岱山的岱。”
乔水至今都记得自己在想什么,他想:原来这个人真是男的,且真的会笑。
唐岱在美院学设计,乔水在师大附中读高三。
乔水从前只是偶尔去美院附近转转,后来每周固定都会过去,有时还和唐岱一起吃饭。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唐岱开车带他去山上看星星,帐篷坏了,他们在车上头靠头打了半宿游戏,困了就睡,醒了脖子疼。回程的路上,从郊外进城,下起暴雨,天上劈开一道道闪电,车驶在高速上,乔水在副驾上看得特别兴奋。乔水后来因此喜欢在墙上喷各种闪电标志。他们约好在乔水十八岁生日那天一起去文身。他们还一起去逛花市,乔水买了一大捧矢车菊。唐岱没住校,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人间,有一个小阳台,乔水去过,一次他端着浇花的喷壶想吓吓唐岱,没想到喷壶太猛,呲了两下,唐岱就跟被人兜头浇过一样。可唐岱脾气不像他,一点就炸,唐岱一脸懵的抹了抹脸,看着特别好玩,也不骂爹骂娘。只是后来有次在他家楼下洗车的时候拉了根水管,跟开炮似的往乔水身上冲。乔水后来想明白了,觉得这人其实蔫儿坏,太狠了。
在这些破碎的回忆里,有一段最突兀的。
乔水眨眼,感觉灯泡跟着他的眼睛闪了一下。
他没想过自己会在学校门口看到唐岱的车,在相处中,乔水其实很少提及师大附中。他同样没想到的是,隔壁班的那个娘娘腔常楚遥背著书包上了唐岱的车。
正放学的时候,乔水站在学校拉了一半的电子伸缩门后面,来气,觉得这世界什么都没劲透了。
对啊,那时他也没问,唐岱喜欢男的女的。如果早点知道,会生气吗?应该也会。乔水做了很多假设,每一种前提有了此种经过,结局都是没劲。
那是陆乙帘饱受乔水欺压的一个阶段,面上忠心耿耿称兄道弟,实则背地里看见个坑就想把乔水活埋了。
和娘娘腔同班的陆乙帘跟乔水说,常楚遥是唐岱的发小,俩人还都跟家里出柜了。这是一个中间点,一个重要的节点,在这之前与在这之后,在乔水缺斤少两的记忆里,全是模糊一片。
唐岱是他青春最灿烂时的一个参与者和见证者,残酷一点,牵强一点,也是个终结者。
可这当然也不能完全寄托或归咎于唐岱。青春总是这样,人生的任何阶段都是,有始有终。有时候终点很模糊也很宽泛,有时候记忆就会偏执地把终点卡在某个时间点某件事或某个人身上,让人反复回忆起时都带点不解和遗恨。道理其实很简单。唐岱只是经过了,于是变成巧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