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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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姐愣了一下,像是不解我怎么突然关心起她女儿来,我笑笑,接着说:「谁不知道妳女儿就是妳的命?关心她就是关心妳嘛。」
华姐嗤笑。她也四十多岁了,已不能跟外面那班年轻貌美的小姐比,可仍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独有的成熟韵味,我们很多客人特别喜欢跟她聊天,店里几个重量级的客人都被她安抚得很好,尤其是那手日积月累出来的交际能力,我一直很放心把店里一票小姐交给她管教,就是喝醉的时候酒品不太好,一醉必是哭又闹。可能是压抑太多心事,才总借着酒精将累积的怨怼发泄出来。
华姐喷出一口烟,摆摆手,样子瞧起来显然并不想多说家里的事;大家都是精明人,不经意就要不经意的样子,我也就没再往下探究。华姐家里那些烂事就是长年盘根错节的孽债───这曾经是华姐她自己的原话。我想起那天在蛇汤店里看见她女儿跟许文强在一起的事,一念之间的犹豫,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对了,」她忽然对我说:「小萍的事,打算怎么处理?」
一听这件事,我就没了表情。
华姐口中的小萍,是银坊一个小姐,在这里也待了快四年时间。其实干这行的,像小姐们这种一声不吭就人间蒸发的恶性离职事件,不在少数,每家店里或多或少都出过类似的事情,以一般情况来说,若没有造成什么严重损失,也不会特意花心力去追究。小萍这几年在银坊的业绩一直以来都是半高不低,表现尚可,就是她那个同居人有点麻烦,人生最沾不得的三样黄赌毒,就碰了俩个;以前还在小萍上班的时候跑来店门口闹事,被我叫人拖出去,那时小萍只差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们不要报警……
前段日子陆续有几个小姐发现小萍置物柜里的私人物品越来越少。这对小姐们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
对她们来说,休息室永远只恨不够大,谁愿意天天提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鞋子化妆品这样跑来跑去的,我们店里一大面墙的置物柜,哪个格子不是塞满了女人家的东西?有时还会为了争『地盘』,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呢。
这些小姐们各个都有颗七窍玲珑心,小萍的异样几乎是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华姐先是不吭声注意了几天,后来也发觉不对,私下主动找小萍『关心』了几句,谁知道两天后,人就再没在银坊出现过,小萍的置物柜已经搬空了,打她的手机、家里电话均是不通;华姐当时气笑了,还当着许多她们的面嘲了一句:「她这是做什么亏心事啦?溜得这么快?」
……那些小姐们整天就愁无八卦可谈,难得出了小萍这样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鲜事,一时全都机哩咕噜地扯开了,纷纷猜测小萍『消失』的原因。有人说她是欠了高利贷,怕给人找上门;有人说肯定是她那个男朋友又不知道惹了什么事,她躲开了吧;也有人说,她是跟别的冤大头跑了。
当时心想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懒得追究她,「不用管她,也没什么损失。」
华姐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对了,总共多少钱?我直接划妳账号里。」我晃了晃手中的信封问。
她拢了拢头上的假发,语气有些得意:「免啦!我跟陈大哥说是我打算休假时带女儿去的,他也没跟我算钱──哼,给你白赚啦!」
我笑:「那怎么好意思!陈董是卖妳的面子,又不是卖我的。」
「嗤,少来,也没说白给你。先让你带女朋友去逍遥几天,回头你欠我一个人情,我记着了!」说完,她就蹬着脚下的高跟鞋,趾高气昂的转身就走。我想她绝对是我遇过最要强的一个女人,没有之一,只可惜遇人不淑,命运也不眷顾她,一脚踏进火坑十多年,再无回头路。
………。。
九九年的冬季,冷的时间似乎比以往几年都要长一点。到了三月才渐渐回暖,四月才真正有了春天的温度。
彻底无消无息的小萍,也渐渐地被我们遗忘。只是五月的第一天又发生了一件事。
小萍那个同居人忽然又在银坊的门口出现,大呼小叫的,那个拉塌不羁的男人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还不停蹭着鼻子,这副样子,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问题。银坊是领正式牌照做生意的,不时也有长官出入,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东西』,那天华山帮几个人正好也在店里作客,每个人都睁着眼睛看戏,幸亏敏锐华姐发现得早,先叫人把他拦住,我下楼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被几个围事的小弟拖到附近的巷子里。
那个男人果然是毒瘾犯了。他被我们店里几个人高马大的少爷压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抖,口齿不清的叫嚣,不停大嚷着要找他老婆、找他的女人───说什么是银坊把他的女人藏了起来、还教她偷人……我懒得理他,现在的状况最利落的处理方式无疑就是报警。以前因为小萍,已经放过这废物一马,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再给他方便。
店里的小姐还真是蒙对了。染了毒,一辈子基本没什么前途,小萍跑了,要不是自己跑得,就是跟别人跑得。她这是聪明了一回。
……「马的──怎么湿了!」后来几个小弟纷纷叫骂,他们按住那尾神智不清的毒虫,谁知道那个男人在毒瘾发作的时候失禁了,尿湿一裤子,几个小弟的裤脚纷纷遭殃。
他们气得把那男人压在地上痛打一顿,我冷眼旁观,觉得过头了就喝止他们,叮嘱他们别把人整得太厉害。警察到了之后,直接将那个男人上铐,上车前,那个男人眼神怨毒地盯着我,吼说:「是你!是不是你!他妈联合那个臭□□让老子戴绿帽!我□□妈的──」值勤的几个警察听见这番话,面色都有些微妙,后来那个男人被粗鲁地推进警车里,车门啪的一声关上,就隔绝了那些疯言疯语。
我拿了两包烟请那几个警察,也没多解释,寒暄几句后就准备回店里去,一转头,就见华山那个陈虎阴沉沉的一张脸。
他站在不远处的骑楼下抽烟,眼神直盯着这个方向,也不知道是什么走出来看热闹的,不过也不怕他看。
我没打算跟他有任何交谈,经过他身边也没有停下脚步,直接进了店里。……
那晚下班后,不意外依然没有看见程瀚青的身影。
我忽然有种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的错觉。可实际上,也不过两三个礼拜而已。
到家后,差不多是凌晨四点。我躺在床上,始终没什么睡意,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宁……
张学友那两张香港演唱会的票被我放在桌上,日期是六月五号。我事先完全没跟程瀚青说过这件事,我们就连什么时候去香港的日期都还没订下来。
但我确实就想跟他一起去。
窗外天色渐渐泛白,我干脆又坐起来抽烟,房间按着,音响开着,《吻别》是我后来又重新买过的,原本那张CD在去年被程瀚青在这间房间里踩烂,买子来替我收拾那天,一起装进垃圾袋里拿去丢了。
这首歌在当年红遍大街小巷,火红的程度在后来形成一个非常夸张的说法:只要有风吹过的地方,就一定有人会唱这首吻别。那两年银坊里点播率最高的两首歌,除了『忘情水』外,就是这首『吻别』了。
。。。。。。我拿过手机,给程瀚青发了一封简讯。
内容十分简单,只跟他说:六月去香港吧。你请得了假吗?
简讯发出去的时候已是五月二号清晨接近六点钟。
程瀚青直到下午才回复。
他不再问我为什么那么急,只问我具体是哪几天;等我醒过来看见这封信息时,差不多又是下午四点了,隔了将近十个小时。
我告诉他:就六月三号到七号吧。
晚间七点多他给了我回复,一封一块钱的信息里,就一个字:好啊。
第39章 《一九九九往事》三十六。 程瀚青
※程瀚青視角:
……多年以后,当程耀青第一次几近暴躁地质问我的性向时,我知道,从前青春期翻来覆去做得那些噩梦,已经来了。
那时程耀青与容家已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五岁,另一个还头上脚下窝在容家的肚子里,超音波照出来,是个带把的儿子。他的人生就一如我们当初所料,越来越好,家庭幸福、美满。
还记得那年千禧年将近的时候,全世界纷纷对这个数字提出了各种危言耸听的猜疑与解释,有人说那天将会迎来世界末日;有人说外星人即将在那天占领地球;也有人说那天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果证明,跨过两千年的那瞬间,甚至到现在我侄女都五岁了,这个故我的世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它依然故我。人类也没有灭亡。
这几年老爸一直疯狂的催我结婚,那个劲,比起多年前着急程耀青跟容家的事还要十万火急。他和程耀青和容家像是在某个我不注意的时候达成了阵线,三个人不时就轮番上阵劝说我,想方设法给我介绍对象,容家比较委婉客气,程耀青是自从当了爸之后,就跟我卯上了,时不时紧盯的我的动向,比一个女人家还要三八。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程耀青会发现我是同性恋这件事。照理说不应该,每天跟我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老爸都没察觉蛛丝马迹,怎么反而是这个已经成家、每天要上班赚钱还要兼顾小孩的程耀青第一个发觉呢?我以前总认为,最糟糕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我爸发现,于是我ㄧ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件事发生,谁料得到最后原来是程瀚青作了那把断头刀,当头劈下来还是痛的。
………那天老爸不在家,程耀青面色难看的杵在我房间里,他焦躁的扒着头发,以一种仍然不敢置信的语气,说:「哥,你到底───你不是真的、你应该不是,对吧!」
他没头没尾的劈头而来就这么一句,我却听懂了。
那一刻,我认为自己起码应该要感到一些慌乱或紧张,毕竟是一件藏了快要二十年的秘密,我从未想过把它告诉自己的家人,到死都没有。原因很简单:因为十几岁的时候,是怕被我爸打死;后来妈走了,我爸中风之后,我是怕他被我气死。
……。面对程瀚青毫无预警的质问,我出乎意料的平静与镇定。事后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看看客厅,确定老爸不在家,可程耀青却一脸崩溃地推了我一下,失去平常好好先生的形象对我怒吼了一句:「爸不在啦!」
程耀青眼眶红得像有一团愤努的火焰在里头燃烧。
可能在他眼中,第一时间我没有出口反驳,就已代表默认。明明我才是那个该要担心的人,他看上去却比我还慌张。好像被发现是同性恋的人是他不是我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失去了良心,看着程耀青像头灰败又垂头丧气地的公鸡,我竟有点想笑。莫名感到一阵轻松,长年来压在肩上那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爆碎开来,向四周啪啦啪啦地滚落而下,虽然天摇地动,我却觉得自己得到了濒死前的解脱,我坐在床边,当下那种感觉彷佛又回到了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那一夜。那晚,全台湾人兵荒马乱地逃命,抱头鼠窜,无形的怪兽不知何时再来,大部分的人都失了眠,裹着棉被坐在路边,有女人哄着怀中的新生儿;有年轻人背着家中不良于行的老人;有人在嘤嘤地哭泣。。。。。。。那宛若曾有人抬头注视过头顶的天空,大概也会发现,九二一的黑夜似透着某种异于往常的古怪颜色,再没人睡得着,甚至有人以为这无非就是世界末日了………
我没有忘记那一天。当整个空间开始剧烈的摇晃时,前几秒不知为何,我忽然从熟睡中倏地睁开眼睛,房间黑漆漆的一片,安静而死寂,什么都没有,我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没几秒钟,地震就来了。
柜子上不少东西掉落下来,CD、书、车模型…。。。要不是我爸冲到我房门口大喊:「青仔!」,我都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很累,只觉得这场前所未有的有感地震还不够巨大──在人人惊慌奔逃的时候,我茫然瞪着天花板,一点都不想跑。
后来再回忆那晚,在那我装睡不醒的十多秒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我只知道,我并不害怕,那怕一眨眼房子就此倒塌、天花板朝我垮下──
……程耀青跪在地上哭了。
我清楚明白他不是跪我,只是对于我的『默认』,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幼一直很聪明,只要是他下定决心努力要去做的事,几乎没有不成功的。程耀青就是以前小学老师不断会给每个小朋友洗脑的那类故事中的主人翁,只要有耕耘就有收获、努力必定有回报的那种人。看看他的人生,确实也是按照这种轨迹发展,读书考试,成家立业,我们家的程耀青虽然不是天生的人生胜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