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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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声音生生的说:“大哥,买个窗花吧。”乐队中一个扎着白羊肚手巾的小后生,可矮,可白,可清秀了。宝财说:“你给人家对个嘴,人家才买你的花呢。”“闭嘴!”小芸挤过来,白了宝财一眼:“俄买你的窗花。”跟伞头说:“你带大伙儿去下家吧。”伞头诺诺,看了一眼白脸后生,转身奔了段家,大伙也跟了去了。
小芸把白脸后生引进灶房,说:“看看你的窗花。”
白脸后生从后背背的包袱里,展出一叠剪好的红窗花纸。“花好月圆”、“年年有余”、“五谷丰登”、“□□红旗飘”、“朵朵葵花向太阳”各个细腻、张张精美。小芸咋咋称赞,抽出一张“宝塔红日”。
“多少钱?”
“你再拿一张,五分洋。”
“咋这便宜,工钱都不值。”小芸跟顺茂婆姨学过剪纸。
“混口饭吃。”
小芸给他一个黄馍,又从凉席地下抽出一块钱塞给他。
直摆手,直摇头。白羊肚手巾就甩了下来,一头齐脖短发披散下来,乱云飞瀑,慌得忙捂上头。小芸一把抱过:“不怕,不怕。俄也是知青女子。”小芸运动以来苦难颇多,见不得命运多舛的人儿,像首阳沟遇见的杜有兰……
“多大了?”
“十三。”
“阿达来?”
“米脂。”
“怪不得这么清秀。”柳树青依在门口像欣赏一件艺术品。
“去、去。见漂亮女子,就迷。”小芸笑着咋怪,树青怏怏。
小女子见是两个好人,站起说:“俄给你们贴上。”沾了点冉饭汤汁,把“宝塔红日”贴到窑壁上,又把一张“年年有余”贴到雪白的窗纸上——大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鱼欢蹦欲出,灶房窑洞里顿时喜庆了许多。女子又拿了个板凳站到门口外,把那张“团团圆圆”的红纸条贴到了门楣上,下半截随风在门楣下飘动,又增加了点过年的气氛。收拾停当,小女子扎上毛巾,拿起锣鼓家什,鞠了一躬,奔下了硷畔。
整整一天,都听见冷庙沟坡上、坡下,前沟、后沟各家不断响起鼓乐声和欢舞声,以及抽彩、贺彩的唱声:“来年吉祥!”、“恭喜发财!”、“五谷丰登!”、“子孙满堂!”……。外人听来,似乎这个偏僻小村没有劳累、没有饥饿、没有忧愁、没有苦难,有的只是世外桃源般的欢乐。
7。3。4 新年聊锅塌
晚上到老胡家。老胡家在后沟口上。家中人口不多。婆姨是个小脚女人,不常出门,知青也见得少,倒是慈眉善目。儿子苦鲜儿,说是还小,也十三岁了,村里像他这样的不少都下地了,同升家的二女子比他才大一岁,下地都一年多了。由于独子,老胡舍不得,让在学校里跟半大的孩子读书。还有个大女子,嫁到安塞侯家庄。初三才回门呢。因此家中只有三口人。
上午老胡叫苦鲜儿给段家送去小半只羊腿,后晌,椒花儿就送来两盒大生产的香烟,说是他哥和生回来了。老胡婆姨把椒花儿叫住,不让回去,晚上一块儿吃年饭。椒花儿也不避,喜滋滋的和老胡婆姨做饭去了。陕北女子可大方,定下婚约后,从不避男方,上男方家就跟跑自家亲戚一样勤。一方面可以到婆家多蹭一碗饭吃,一方面多了解一下男方家况和人品,也建立一些感情。老贾儿子脚心儿定的媳妇就属于前一种;椒花儿她家殷实,哥又在外工作,并不缺吃穿,且性格活泛,闲不住的主儿,属于后一种。
树青、小芸进了窑门。并不像其他家户,没在炕上摆桌,在硷地上摆了一个大炕桌。苦鲜儿赶紧摆碗,椒花儿赶紧上菜。满满一桌,光羊肉菜就上了好几样,主食花样就更多,花馍、油糕、扁食、金灿灿的黄米饭。树青听说过老胡家况殷实,不在李、段之下,没想到这么丰富。坐下,让苦鲜儿和椒花儿给树青两个敬了酒。老胡说:“年过的怎样?”
“没想到,冷庙沟的受苦人过年不凑合。”树青说。
“社火好热闹!”小芸说。
“这几年不敢闹了,往年几个村凑在一起,那闹起来,翻了天了!”椒花说。
老胡拿起杯子碰了一下树青的酒杯:“谢谢你,没让乡亲们恓惶。”树青知道指的是祭庙一事。不说什么,拿起杯子喝了下去,酒味绵软,比老贾家的酒质量好。
“俄想拉有彩几个一起进场舞,几个光笑,就是不肯去。”小芸说。
“瓜女子,女人是不能闹秧歌的,让人笑话。”老胡婆姨说。“秧歌队里都是男扮女装,女角叫‘包头’。”
“乐队里就有个女子,还给知青贴窗花呢。”
“那是没法!但宛儿有口饭吃,谁让自家女子抛头露面!谁又能大年初一背井离乡!”老胡有点愤然。
树青惶惶:解放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苦的农民!
老胡又问:“实在抱歉,俄把你留下了,还回嗑吗?”
“年都过了,回嗑作甚?粮没蹍、柴没打,来年还要过生活呢。”树青淡淡的说。
“真是个好当家的,当初挑你没选错。把十几个人的粮食背回来,不容易,受苦人都赞你呢!”又是一个夸他背粮的,树青有点儿惊愕:那是粮食呀,无论如何也得背回来,有什么可赞的。
树青惦记着心中的留念:“锅塌沟那么好的地方,你不回嗑了?”
“你真喜欢那地界?”
“嗯嘞,太美了!”
“有眼光。”老胡举起杯子,和树青碰了一下。
“你看看俄的这双腿,罗的快成□□了。你要是能把那里的水治好,俄马上回嗑。好地界呀!”老胡掏出烟锅抽起来:“锅塌沟坡缓、滩平、水旺、土肥,果树成林,牛羊满坡。村小地偏,无骚无扰。家家囤满仓漏。俄家迩个的光景全是锅塌沟时打下的。马德新、范同升家光景也不错。冷庙沟迩个四群羊,有三群是锅塌沟带来的,要不迩个让俄们拦羊呢。”
说起锅塌沟老胡有说不完的话,烟锅换了两次烟叶。“当初冷庙沟先人看中荞麦坡这片地,不种庄稼,而是养牲口,猪羊鸡驴,还养马,当初养马是为了御敌。就让几户外姓人搬到锅塌沟,给冷庙沟放羊、养马。日久天长,娶妻生子,挖窑垒墙,种粮栽树,遂自成一村。合作化后,锅塌沟另成了一个初级社,单独核算。公社成立后,嫌锅塌沟人口太少,路途遥远,不好管理,要求并村;水又不好,村里尽闹大骨节病,就都自愿搬到冷庙沟来了。实际上还有一个大问题,冷庙沟是直接冲西流的,沟口在延河西岸的何家坪地界,所以理所当然的属于何家坪公社。锅塌沟过了背峁子就向西北流走了,进入了安塞的地界,到沿河湾出口,远出了何家坪地界。从流域管理上说,锅塌沟属于安塞。何家坪公社生怕锅塌沟划给了安塞,急催着就把锅塌沟并到冷庙沟来了。”老胡把锅塌沟的历史沿革讲了,又开始夸锅塌沟:
“荞麦坡那真是一块好地。一下脑畔山崾崄,缓缓的一面长坡,草长的有半人高,满坡绿得醉倒人,马喂得膘肥体壮。锅塌沟北坡全是密不透风的梢林,狼、山麂子、豪猪闹腾的梢林不得萧停,拿起棒子到林子边转一下就能打一两只兔子。沟前有一汪清水,两三亩地,一人高的芋子围着,野鸭、大雁,还有那雪白的大鹅扑腾的满洼都是。咳,俄们不吃鱼,当初要是有你们知青在,拿个脸盆都能舀上一盆鱼。那鱼傻呀,一泓一泓的在岸边集着,人来了都不散。”
“喧谎呢,俄没看见草场、也没看见水洼、更没看见梢林。”树青说。
“近几代人开荒太多,洪水一来,草地、水洼都冲没了。村子一迁走,没人经守了,周围几个村就把离村稍远的林子都当柴砍了。北边紧挨着的就是俄女子婆家安塞的侯家庄、西边是咱公社的大孙家、东边是冯富川的马家圪崂。都是大村,哪架得住各村人来糟贱呀。”
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树青说:“村子还保留的挺好。像果树、牌坊、窑洞、院墙,还有后沟。”
“你没看见,各家院里家什都没动吗,保持原样,跟有人住的一样。当初留了个心眼,没让锁门,让人看了,这村里的人还是要回来的。四邻八乡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黄土坡上再烂的寒窑也是没人糟践的,何况这么完整的窑院,不至于撞门闯院,铲苗毁树的,陕北这点民风还是有的。”是的,村里有不少没人住的寒窑,像老贾家原来的老窑、羊圈旁边的半截窑,还有德茂家旁边的老窑,即使睑畔、门限(hàng)前头多么烂脏,也没人向内踏进一步,更何况路边、崖畔的避雨小窑、临时栏圈。树青点头。
“后沟才美!”树青赞道。
“前坡有的是地,为村子着想,后沟那个窄圪崂就从没种过庄稼。”
“还有小动物。可好玩了。”
“你可不敢惹它们。那有狼窝。”
“俄见着狼崽了,狼为什要把窝建在那里?”
“就剩下一只母狼,你说它生在哪里好。它能在钢枪下活下来,就知道要远离人群。他的后代也一样。”
又说起狼的故事,昨晚在老贾家听了一些,树青蛊着老胡讲狼:
“刚解放那会儿,老贾他大贾廷忠为了发展生产,响应号召,就带人打过一阵狼。后来公社化,人口多了,碎娃有被狼叼的;政府又大力收购羊只、羊皮、羊绒,狼又是羊的天敌。外头正轰轰烈烈的除四害,陕北就把狼当做四害来消灭。李茂山带人打狼,那真是赶尽杀绝呀。炮仗轰、钢枪打、掏狼窝。打到最后就打到了锅塌沟。剩下最后一窝狼,一只母狼和一只小狼,母狼伤重,已不能动弹。小狼哆嗦的萎在母狼肚下。那天顺祥也来了,茂山妹子也相跟来看热闹。看见小狼,可怜的不行,抱到怀里,哭着叫留下。茂山没法(那是他妹子呀),掰断了小狼的一只腿,放回母狼肚下,说:看它造化。没想到这只小狼活了下来,成了远近唯一的一只大母狼。”
“怪啥呢!”树青感叹道。
老胡瞪大眼睛问:“咋怪?”
“不和冷庙村的人为敌呀。”
“它要生啊!”
一阵沉默。
“后沟掌的亭子是作甚的?”树青问。
“啊,你把那后沟掌都逛啦。那亭子是上山歇脚用的,从沟掌那条路上去就是猪背岭官道,路太陡,没个歇脚的地方不方便。碰上下雨刮风的好在那里躲一躲。”
“那亭子才美。”
“也就是你们读书人才赞,跟俄们村的老秀才一样。”老胡感叹。
“锅塌沟还出过秀才?!”树青惊问。
“别小瞧了俄们锅塌沟,出过好几代秀才呢。那个亭子就是老秀才鼓捣修的,说是歇脚,尽让秀才读书看风景了。”
树青忽然一灵醒:“那村口的牌坊也是秀才竖的?”
“那是老秀才还是小秀才竖的,说不清了,早了去了。”
“是啊,字都看不清了。您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字吗?”
“那上面的字,好记。正反两面,一面三个字。都是地名。”
老胡笑笑,拿起酒杯,抿起了酒。树青急切,巴望着老胡:“什么字?”
老胡虽说文化不高,也识几个字,在树青跟前摆起了文化人的架子,仰头沉思片刻,拿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六个字:“果子沟”、“桃花园”。说:
“一面是村名,一面是园名。俄们那里就是个大果园嘛!”
树青惊愕,他不是惊愕把“锅塌沟”写成“果子沟”,那也许是笔误,也许以前就是叫“果子沟”,也许是陕北发音的不同。他惊愕的是第二个名字,那个秀才的想象力和自己不谋而合,可见锅塌沟自古就很美。树青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和老胡说:那不是桃花园,是桃花源。嗨!
7。3。5 吃遍各家
初二晚上去了申有福家。有福酒量大,话多,天南地北,有心和树青多套套近乎,推杯举盏,树青退却不过,勉而为之,酒过三巡已经开始晕乎,倒是小芸和桂芝娘畅谈甚欢。听她讲述各家的家长里短,讲到官生娘兴趣引然,只管引颈,不再对饮。第二天,有福还怪树青酒量不行,一肚子话没说够,树青也后悔不及。
村里所有的家户都约了他们吃饭,正好把正月里排的满满的。连贾混昌和官生娘那些家里光景最不好的户,也排队似的约好了时间。冷庙沟正式户口也就三十几户。但是各家父子、兄弟分开另过算起来超过了四十大几户。出了正月受苦人就要过正经生活,既不能欢蹦乱跳,也不能胡吃海哨了,走亲会友也尽在正月。因此排队约饭的就有晚上也有中午。树青和小芸直个劲的道谢说:“不必了,俄们自己过。”哪容你回绝——到谁家,不到俄家,眼窝里有水呢!臊刮俄家呢……陕北人心是真实诚。两个知青正月里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