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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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捡了些开始干瘪变红的大枣,各人装了大半提包。一些人急着去揉搓那些青核桃,那哪来得及啊。只好去相好的老乡家换一些,再贴补点银钱。一些人灵性,还换了点儿小米、黄米,也算是陕北的特产吧。
第二天一早,邢飞和金豆子就直奔城里去了,说是先去排队买票。说好在县文化馆碰头,不见不散。县文化馆是段和生管辖的地方,那里闲房甚多,尤其运动以后更是清闲。冷庙沟的人进城尽往那里去,段和生虽嫌烦,但碍着他大、兄弟、婆姨全在队里,也只好热心接待。
一天之中陆陆续续,知青们前后脚,仨一群、俩一伙的都走了。赵熙芸走不了,她下乡后不久父亲因历史问题被抓入狱,全家被赶出了京城,音信全无,不知落户在哪里,一没路费、二没家。这几天知青们嚷嚷回家,她就躲到一边抹眼泪。不知所措,不知道这个冬天怎么过。后来听说树青也走不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陶玲和梁子最后走的,陶玲拉着小芸的手说:“走吧,住我家。”小芸摇摇头,抱着陶玲的肩膀又抽泣起来。陶玲运动中也遭尽坎坷,触景生情,拥抱安慰。梁子说:“没事的,有树青呢。快走吧,天要黑了。”依依惜别,知青睑畔顿时清静了下来。
第二节 分粮背粮
7。2。1 剩下两个知青
小芸回灶房,捅开炉灶,炖上一小锅冉粥,切了些咸萝卜疙瘩,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着。坐在炕沿,拿起李新华留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看下去。看了几页,眼前模模糊糊,似乎没看进什么内容,想着别人都有家,自己像孤儿似地待在这深山僻壤,泪又哗哗的流了下来。
灶房门没关,树青一溜风似地钻了进来,伸出手在灶口烤起来,问:“粥熬好了没有?”
见小芸背过身去在抹眼泪,说:“伤心啦?……”不知再说什么好。默默地看着她肩膀抽动。自己也有家不能回,同病相怜升起恻隐,想去安慰,不知所措。在男校待惯了的树青真不知与女生如何单独相处,急的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倒使小芸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转身说:“粥熬好了,咱们吃饭吧。”拉过炕桌,摆上油灯和菜碟,一人盛了一碗冉粥。小芸泪花还没擦净,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在油灯下一闪一闪的。树青已经是第二次看到那美丽的睫毛、晶莹的泪花,心中触动,有点发呆。“快吃吧,当心凉了。”小芸说。
树青赶紧低头喝粥,一时无话。
喝完粥,树青担起桶挑回一担水,又帮着把碗洗了,把灶台擦了。见小芸还没有回的意思,问:“你想睡灶房吗?”
其实是树青自己想睡灶房。一来,灶房暖和,比他现在睡在小学校旁的干窑强多了;二来;人都走了,也好给灶房看个门。小芸可不想睡灶房,因为她和新华、文莉住的“套间”侧窑,比这堆满锅碗瓢盆的灶房干净整洁得多,再说那是村中心,比知青灶房位在村口也要安全得多。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加上思家之情,孤零零的回去,总有点忐忑不安。
“我害怕。”小芸轻声说。
树青以为她真要睡灶房,一个人又害怕。他们这帮长期在男校生活的男孩,开化都晚,心急得无所适从,忽然灵机一动:
“那我就睡建光他们的窑洞,不远,就隔了两眼窑。”
唉,这小子想哪儿去啦。小芸闹了个大脸红:“我是想回去呢,天这么黑。”
“哦,那我送你。”
天黑黢黢的,没有月亮,只有点点寒星散落在夜空。树青拿了梁子的羊铲,一头让小芸握着,牵她回到羊圈旁的窑洞,一路无话。送进门,小芸问:“明天啥活。”
“还是打场,要分粮了,你带上纸笔、算盘、工分帐。”树青头撇一边,就像和另一人说话。
“好吧。”
树青自顾自的把门拉上,说了声:“把门插好。”转身下了睑畔。
7。2。2 粮食分配
前些日子的打场,基本上打的都是缴的粮食。上头催得紧,把该缴的夏粮打完,接着又打该缴的秋粮。本村该分的粮食还一粒未打呢。
自打老贾出事以后,冷庙沟缴粮的任务就更重了,公粮倒成了小头,公购粮的任务年年长。冷庙沟地多的信息传遍了公社、县里,大家都认为冷庙沟地多、种的多、打的多,吃的就多,那你就有吃不完的余粮,年年统购统销计划就要给冷庙沟加码。就是分派给冷庙沟的插队知识青年都比别的队多,甚至多于一些川面上的大队。
连打带缴,忙活了一个多月,总算把公购粮交完了。受苦人忙了一年还没分到一粒粮食。这也就腊月了,天寒地冻的,赶紧一个场、一个场的打自己的粮食。
夏粮征购量大,冷庙沟种的麦子多数都交给了公家。受苦人吃不到细粮,不是因为麦子种的少,而是缴的太多,德茂老汉说:“城里人精贵呢,要吃白面馍馍。”今年冷庙沟为了知青到来,扩种的主要是麦地。公粮交完以后,还剩下四五垛麦子。翻过头来首先打的就是这几垛麦子,家家有了白面,才好过年啦。
受苦人精明,把最后剩下的麦场放在了九阳山下。九阳山底坡的麦地是新开的生荒地,长势忒好,加上麦场离村又近,各自背回分的粮食也方便些。
树青天刚亮就把机器开动起来,五垛麦子不停歇的整整打了一整天,昏天黑地,人都累得不成样子了。天已擦黑,有福几个商量了一下,不再扬了,连麦鱼带土一起分了各家自己拾掇去吧。老胡叫宝仁拿来斗,试着等(量)了几斗,渐渐又堆出一堆。几个老汉说,不用等了,德茂、德山、德盛三个老汉三只手拢在袖口里捏估了一阵,说就是这个数吧。老胡把段和贵、柳树青、赵熙芸叫到一起,开始计算分粮。
粮食按人头、工分两部分分配。
集体化走的就是一大二公的路子,要人人有饭吃。只要是集体化,这大锅饭就必须坚持,按人头分粮这是死政策,不按政策,告上去就是祸事。但是比例是活的,各村各队执行不一样。冷庙沟老贾重新上台后变成按三七分,三份人头,七份工分。受苦人下地的劲头大了。李丕斗婆姨和段和生婆姨是很少下地的,刘树生家的婆姨方中兰甚能生养,一连生了五六个碎娃,也是人多劳少。这样的比例这几家就不占便宜了。知青来了后,段和生就攒着李丕斗借知青说事,让老贾改回分配比例。因为知青普遍工分低,刚来上工率也比受苦人低,扣上一个借工分分配破坏“下乡上山”的帽子。知青头年吃商品粮,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多数也并不在意分配比例的事。就是孙建光心细,听刘树生说分配比例的事,就留心算计过三七分成的利弊,觉着知青可能要吃亏,于是和树青、胡干大叨咕了几次。在丕斗、树生、和老胡的蛊捣下,老贾无法,把比例改了四六分成,四分人头,六分工分。不管人头比例增加多少,工分还是起着很大作用,因为按人头分的粮不是白给的,是要花钱买的,集体化的受苦人哪来的现银,全凭按工分的分红。工分不高,人头粮的钱款都没着落。
7。2。3 天大的事
老胡、树青、和贵、小芸四人根据老汉们估的总数,按四六比例分成两个数,老胡、段和贵按人口总数计算各家分配的人头粮,柳树青和赵熙芸按工分数计算个人的工分粮。金豆子走以前已经和赵熙芸核算好了今年各家的工分总数(腊月的出工算明年的了)。一阵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个时辰,天已大黑,点起篝火。没打场的汉子们来了、婆姨女子来了、碎娃们牵着狗来了、拦羊的、喂牛的、揽驴的都来了;男人在外头工作的几个婆姨也来了。场边站了黑压压的一片,脸色郑重而急切。
树青算完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人!村里开大会都来不了这许多人。心头一个撞击,今天要见到冷庙沟天大的事发生了。
分粮就是受苦人一年中天大的事情,比过年、比结婚生子、比举丧送终事情都大。只要听说要分粮,男人不外出、女人不纳鞋、娃们不乱跑、连狗狗们都只跟着主人,不骚、不闹、不叫。
各家男人都拿着口袋、背绳站在场外等着。老胡叫到谁家,段和贵大声报出分给这家的人头数:“曹富贵,人头五口,分粮一斗七升五——”吴长贵抄斗、李宝京拿升,老胡自己拿着板尺和合合。吴长贵舀满一斗麦子,老胡拿一板尺在斗口慢慢刮过,不能磕碰,有丝毫抖碰,都要重新来过。平展展的一斗麦子被主家轻轻抱起,生怕掉下一粒麦子,倒进自家婆姨撑开的口袋里;然后是李宝京的升升、老胡的合合。换过来,柳树青再大声报出这家工分数:“曹富贵工分2480分、曹富贵婆姨文巧穗623分,欠人头粪合工分30分,分粮二斗六升三。”又是一阵舀麦、刮板、倒麦,换斗、换升、换合合。一丝不苟、不嫌麻烦。
计算的仔细、分粮的精心、收粮的小心翼翼,次序凛然不乱,没有吵闹,没有拥挤,连狗都不叫嚷。汉子们默默看着别家分粮,心里估算着自己分到的粮食,婆姨们憧憬过年用白面准备的几样主食,娃们开始眼巴巴的咽口水。心情都是严峻的、崇高的,不亚于佛庙的听经、教堂的礼拜。
一家一家的,汉子们背起粮,婆姨们搊着,娃们拉着、狗们跟着急惶惶的下山去了,都不跟默默等候的其他人打一声招呼,生怕又有什么变故——这些年的变故还少吗?这时候的受苦人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自家的粮食,既不愿别人动自家的粮食,也不去动别人的粮食,赶紧回家,把粮食放进窑洞,再熬上一锅粥,暖炕上一躺,孩子婆姨一抱,那就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晚,比过年都美。
这时的每个受苦人都是一个心情——赶紧把粮食背回家。就是再难的官生娘、德生老汉都不要人帮忙,生怕人家碰了自家的粮食口袋,自己艰难的背上粮食下山去了。老贾、有福、树生这些干部也是默默地捆好自己的口袋,目不旁视的与自己家人离去了。多年的经验使他们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再去管别人,别的受苦人也忌讳你管。老胡把分剩下的半庄麦子,弄了一头驴叫个娃拉回库房,连眼都没抬,背上麦子回磕了。
倒是最后走的几个人发了几声牢骚:“咋分的这多些?”最后剩下的是知青的大堆,比谁家的都多都大,那是十五个人的粮啊,看得人当然眼热。也就是一声怨气,赶紧背起粮食回家磕了。
7。2。4 背粮
人走场静,寒风吹过,篝火摇曳,剩下一堆麦子和两个年轻的人儿。没有了神圣庄严的气氛,只有寒冷和无助。
分粮时,十五个知青算作一户。知识青年再怎么不行,一年受苦加起来也挣下不少工分,再加上人头粮,这分的粮食不在少数。来不及装袋,也没有那么多口袋,分的麦子都堆到了一边。树青看着那个麦堆,盘算着怎么也得五六口袋才能背完。天都这晚了,得背到啥时呀,赶紧装粮吧,只带来一个口袋。再说他倆也不能一起往回背粮食,都走了剩下的粮食怎么办。当然是男的背粮食,女的看场。她眼巴巴的看着他说:“你背呀?”
他说:“火堆别让它灭了,多叫唤几声。”
她帮他把羊毛口袋搊上背。陕北的羊毛口袋很长,拿绳子搂底捆好,两边留出绳套搭住两个肩骨,就可以上坡下洼。满满一口袋麦子比牛粪沉多了!累了一天,往起站腿都打哆嗦。“小心点,早点回来啊!”她颤颤的叮嘱。
先是下山,背背子下山最难受,两个漆盖直抖。加上天黑,山路崎岖,真是一步一步蹭下山。等下到沟底也不敢歇一歇,怕歇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没有人帮着搊啊!寒风吹来,满脸是汗,进村闻见米粥的香味,他真想扔下背子,进门要口粥喝。
搬家时,只顾鼓捣新灶房了,忘了搬老灶房老胡给买的粮食囤子,现在懊悔不及,只好先背到原来老灶房的囤子里。从沟底到老灶房又要上一个陡坡,头低的快挨上坡路,一步一步的向上挪。上到老灶房,倒下粮食,又拿了几个羊毛口袋,赶紧往回走。由于背背子就没穿棉袄。寒风吹着透湿的衣裳,拿羊毛口袋赶紧裹住身子,跑起来。快到山下,就听见叫:“喔……回来了吗?”(陕北人山里叫唤,先要拉长声吼一下,传的远,知青也学会了)。“来了,来了……”越跑越快。月亮还没有升起,黑极了。一棵树,一块圪楞都黑呼呼立在那里吓死人。
到了场边,篝火渐熄,微火照着小芸的脸,满脸泪花,一下子就扑过来了,抱住他,浑身直抖,大哭起来,她是怕的。树青也在抖,他是冻的。两个人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抱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