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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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1 老式打场
陕北人打场有好几种方式。一种是跟平川地一样用碌碡(liù zhou)打场,就是石头磙子,像圆鼓一样,侧面凿出密密的细愣愣,两头穿上两根轴,让牲口拉着在庄稼上滚过,干透的粮食粒粒就被从壳里压出来了。在冷庙沟,很少用这种方式打场,全村只在北坡场上有一俱碌碡,知青来后只见过一次用它打过附近的荞麦。一方面碌碡太沉,冷庙沟的场都在山上,搬来搬去不方便;其次碌碡滚压需要那种大场才转的开,冷庙沟都是山地,大场不多,因此很少用它打场。
最让知青赏心悦目的是用梿枷打场。一根长棍(柳、桐、蕨木最好)顶上穿一孔,插一木轴,轴伸出部分再绑上一排枝棍(捋直的枣枝最好)。这排棍,讲究的要用驴皮绑——一是绑得紧,二是不易断。双手握棍从身前举向脑后,在空中一甩,排棍转出一圈,上身上臂再使劲向下一压,重重的拍到地上,也就是拍打到铺满庄稼的场上。队上梿枷打场都是多人集体打。各种各样的阵式,翻转变化:有单排前进式,双排对打式,围圈聚拢散开式。最好看的是那种跳跃对打式:打中移动不是迈步,而是跳跃,有前跳、后跳、左跳、右跳。跳的过程中,腰还要前后摆,很像兄妹开荒中男演员抡锄的秧歌步,这种阵式很少使用,因为技术要求特别高,步子要准、身子要稳、脚底下还要碾转,跳不好,打到别人不说,还极易被脚下的庄稼颗粒滑到崴脚。这种打法,受苦人可不是为了好看,而是想提高效率,因为脚下蹦跳也起到搓打粮食的作用,冷庙沟的几个老汉给知青们表演过一次,几分钟就打了四分之一个场,几乎能提高一倍的效率,但是老汉们也累的呼呼直喘。集体打梿枷,令人震撼和赏心悦目的是它的整齐,不管什么阵式,一同举起、一同打下,“啪”的一声震响,震的周围山山峁峁、沟沟叉叉都传来回响。打梿枷苦虽不重,但没有唱山歌的,也不能唱打夯号子,更不能说儿话,都是默默的打,只听到“啪”、“啪”的落地声,间或有人(组长或其他老汉)轻吼一声“进”、“退”、“上”、“下”,队伍则同时改变移动方向,平时再滋愣、调皮的后生此时也是一言不发,精神关注、老老实实的跟上大家的节奏,因为稍不留神,不是自己打了别人、就是别人打了自己。人越多越好看,那阵势,翻转腾挪,震天动地,不比腰鼓秧歌差。中国农村用梿枷打场的地区很多,陕北之所以这么赏心悦目,是因为黄土高坡上的场地太小,逼仄的人们非得整齐划一、提高效率、玩出花样来。
树青疑惑,休息时问德茂老汉,这古老的工具,集体化前农民是怎样舞的呢?德茂笑笑,叫过长贵说:“你给他们舞一套花式梿枷。”长贵在场中站定,先用跳跃式前进,突然一个转身,胳臂交叉,棍在空中换手,后手变前手,前手变后手,同时梿枷在空中旋转,身子由朝前转为朝后。集体打梿枷是不能转身换手的,都是后退着打,要转身换手也是停下来大家一起转。这种打中转身的动作是不容易做的。长贵舞的梿枷有时在空中不是转一圈,而是转两三圈后打下,声响奇大,他跳跃起来动作很大,满场旋转,转出了花……德茂老汉说这就是单干时的打梿枷,一个人在场上愿毬咋舞,穷欢乐,打不到别人的,就是场地小,别转晕了,摔倒崖下去。
要说效率最高的还是牛踩场。把庄稼穗朝上竖着,紧紧的码放在场上,赶上一群牛,牛嘴上戴着笼嘴,一个人站在场中间,拿着长鞭,赶着牛群在铺着庄稼的场里转圈圈。中间的老汉哼着一首很长的歌子,没词,跟蒙古长调一样,悠远、飘长,听的人昏昏欲睡,可是似乎又没有睡意,让人的思绪飘向天边、飘向远古。那群牛似乎就在昏睡中慢慢行走,那歌声不能停,一停,牛群步伐就乱了,有些牛就抬起头来,张望着退后,要跨出场子。牛鞭一响,歌声又响起,牛又慢慢的行走。旁边有几个半大娃守着,只要看见牛一厥尾巴,赶紧拿一个畚箕对到牛屁股上接牛粪,牛粪要落到庄稼上,就难收拾了。牛踩场,一场下来要小半天,牛蹄子在庄稼上碾过,颗粒就从穗上被碾压下来,几十只蹄子要踏遍上百平方米场上的所有穗粒。竖起的庄稼至少有一尺多厚,在这样又松又软的庄稼杆上转圈行走,受苦人说,牛踩场不比牛耤(jie)地苦轻,况且牛群挤在一起行走,不能快,也不能慢,十分不自由。牛们是极不情愿干这种活的,一不留神它就跑出场外歇着去了,因此外面的娃有两个任务,一是接粪,二是拦牛。站在中心吆喝的都是老汉,后生们干不了这活,没耐性,熬不起。树青曾试着赶牛踩场,不行,嗓子没这么长的肺活量,转着转着自己就转晕了,被牛踩倒了爬都爬不出来,树青赶紧跑出来,把鞭子还给老汉。牛踩场一般踩的都是谷子、糜子一类陕北传统粮食,有时也踩麦子,但效率不高。树青奇怪,怎么不拿驴踩场,冷庙沟的驴不比牛少,而且都精壮有力。德茂指指牛蹄:“你看,它们都分叉叉呢,好碾穗穗,驴蹄是平的。”“那羊蹄不是也分叉吗?”学生到底脑子灵活,树青马上就想到了羊。“说得对,羊也能踩场,俄们有时也用羊群踩场。”这时昆德叔的羊群正从坡下经过,德茂叫上来试试。羊群倒是听话,昆德一吆喝,用羊铲一挥,羊们乖乖的围着场转起来。有些刁羊低头偷吃粮食,还有的屙出了羊粪蛋蛋,娃们去接,根本来不及。德茂冲树青说:“你看,羊身子轻,没有牛碾的利索,羊们偷吃的厉害,羊粪蛋蛋又不好收拾,懊糟事多,要不,羊踩场还是真不错,省下牛们熬累了。”
一场粮食打完,先用扫帚、木叉、耙篱把庄稼秸秆与粮食颗粒分离。木叉要边抖、边铲,耙篱要边耙边推,不能一下子就把秸秆拢到一边,为的是把秸秆中的颗粒抖净,再用扫帚把把那些短小的秸秆、叶片轻轻的扫出,最后把秸秆推出场外,粮食颗粒用木铲撮成堆。还不能装袋,等着风来,扬场。这时的粮食堆里还有细小的碎叶片、穗鱼鱼,特别是还有不少的土面面混在里面。风来了,用木铲铲起一撮颗粒向上一抛,颗粒落回粮食堆堆,土碎被吹向一边,由人扫走。这“向上一抛”很讲究,必须直上直下,粮食被抛出向上飞去是一条直线,落下来也要是一条直线,落下来的颗粒百分之九十要落到堆堆尖上。如果抛出一片,落下一摊,不但土碎扬不出来,还容易糟蹋粮食。陕北山地场院都小,四周紧挨着悬崖,抛出去的粮食,方向掌握不好极易被吹出场外。长贵扬谷最好,谷子粒小滚圆,手劲稍微把握不好就撒成片了。孙建光不服,抛了两铲,抛的挺高,飞的也远,满场蹦落黄灿灿的颗粒,德盛心疼的拿扫帚直扫,叨唠:“天女散花呢,俄的小祖宗,不用使这大的劲!”长贵手把手的教他:胳臂不用使劲,甚至都不用往起抬,手腕一拧、一抖,木铲猛的一翻,颗粒自然成线飞向空中,不高,丈余,落到堆上。建光试了几次,渐渐掌握。扬场苦也不重,但就怕没风,抛上去的粮食直上直下,没有一点漂移,土沫在颗粒后面照样落到堆堆上。急的德盛老汉拿扫帚在堆上左扫右扫。有时风来了,又大的很,赶紧低低的扬几铲,尺把高,逆风翻铲,也能趁机扬出半堆,全凭技术。就是后来用了机器打场,还是要用手工再扬一遍。受苦人弄点粮食不容易,到口的粮食还是干净点为好。就这样,婆姨们碾、磨前还要簸、洗。
场上的活计都是些既技术、又细致的活。因此陕北打场是所有农活中最慢的一个环节,那节奏快不起来,断不得、急不得。那是受苦人快到手的粮食,不能不仔仔细细的把它弄到手。
这回,要用机器打了,那是冷庙沟农业生产的第一次革命,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节奏突然要变快了,不是你想快,而是机器把这些受苦人断的不得不快起来。老年人带着疑惑,年轻人带着新鲜感开始接受这场革命。
6。5。2 机器打场
十几个后生拿大绳把两台机器(柴油机和打场机)捆了个结实,各插两根抬杠。顺着二女子(同升)家脑畔上的大路,叫着夯歌往山上抬。都是年轻人,虽是沉重压肩,儿话却不断,这回又是宝京领唱:
“哪家的先人——”
“嗨呀——”
“压的人生疼——”
“嗨呀——”
“死毬咋真沉——”
“嗨呀——”
“日他的先人——”
“嗨呀——”
“日不进门呀——”宝财接了一口,改唱为说。宝财在右边最后,根本不该他接,纯粹是瞎捣乱,就是急着想说儿话。
“嗨呀——”
“铁疙瘩神呀——”又是宝财。因为大家都没缓过神来,宝财只好自己接了下句。
“嗨呀——”
“毬不硬呀——”狗冒赶紧接了一口。他在宝财前面,把夯歌拽向正轨。
“换宝京呀——”宝旺顺口就接了么一句,因为他在狗冒前面抬杠,他前面就是宝京。按规矩,顺着右边向前传。语速加快,步伐也快了。
“俄不行呀——”宝京乐得接茬,夯歌成了单口吆喝了,节奏明快,也是劳动号子。
“换坤山呀——”二狗接茬,他在宝京前面,也就是最前面,左边就是坤山。换成这种节奏后,必须顺序接茬,心明口快,顺口就说了出来。前面没人,开始向左传。
“俄毬事呀——”坤山接茬直乐。
“换长贵呀——”韩生根在坤山后面,嬉笑喊道。左边的人转成了从前向后传。
“俄肚饿呀——”后面的长贵接茬。
“换青娃呀——”后面的宝仁应了一声。有点儿不灵性,后面不是柳树青,树青在后面那台机器的紧后面抬杠。
“不能日呀——”最后面的驴娃知道宝仁乱了套,乐得也胡乱回了一句。
“是他大呀——”驴娃右边的宝财接了一茬,这回他没捣乱,没乱顺序。前面儿话已把大家的乐都憋在心中,专心接夯歌的顺序。宝财的这句儿话把大家乐得实在憋不住,再也抬不动了,撂下杠子,七倒八歪乐得歇了下来。
柳树青虽知是儿话,但是拿他玩笑,还是惙气,骂道:“日你们先人呢,咋毬都不顶事了,都扔进机器绞烂了吧。”众人哈哈大笑,不觉劳累,嬉笑着上了麦场崾崄。
抬到场上,固定好机器,安上皮带,浇上油,灌满水。几个后生抢着上来试着发动机器。树生说:“去去去,这么精贵的东西,由得了你们耍了。”于是学着柳树青发动机器的样子去摇动飞轮。树生力大,飞轮转的飞快,树青一松铁拨棍,机器“突”的一声,吐了一口烟就停住了。反复几次,不得要领,累得直喘。毕竟不懂原理,不会利用巧劲和角度,尽管蛮力无穷,只好让位。树青跪下,轻摇飞轮,心中记好圈数和角度,最后低头猛一使劲,机器“突突”的转了起来。宝财闲话:“怪事,这铁疙瘩真是青娃他大呢!跪下一磕头,就转起来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打场机似半截柜大小,上有一进口一出口,下有一风洞口。把麦秸囫囵从进口塞进去,打碎的麦秆从出口飞出来;麦粒从下面的风洞口被吹出来。当柴油机加大油门后,打场机内部的转轮发出尖啸的轰鸣声。吓得受苦人不敢挨近。柳树青最先站在入口前擩麦,后面的人递麦秸。四五个人给他一个人递,还忙不过来。不到一袋烟功夫,小半垛麦子就没了。树青满脸是土,胳臂酸疼,坚持不住,退了下来。刘树生顶了上去。拆垛的、递麦的、扫麦秸的、铲麦粒的,十几个抬机器的精壮后生楞是忙得四脚朝天。一跺麦子打完,树生赶紧叫住:“歇歇、歇歇,受不了啦。这机器能把人吃了。”树青赶紧关了机器,众人四仰八叉的都躺到了。风口下面的几个人全都被吹得灰头麻面,看不出人样来了。
“这机器不省人!”宝京说。
“打的确实快。”坤山说。
“算起来,还是省劳力。这一垛麦子要是用牛踩、连枷打,一两天也打不完。”韩生根说。
“生根,你把人好好组织组织,后生们明儿还是要去种麦呢。”刘树生说。老贾和老申都没来,但跟他交代,机器打场只是试一伙,精壮劳力还是要放到大田秋播,时令不等人。
韩生根到底是个精明人,他盘算了一下。机器打场,主要矛盾在递麦。事先做好准备,完全可以赶得及。机器没开以前,把垛拆了,把麦子全堆到打场机入口附近,擩麦的人顺手扒拉过来往进一推就得。一个人在出口清理麦茬,一个人在风口归置麦粒,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