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黄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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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 寂静的山村
再往前走,小溪一弯,一块石板搭在溪上做桥,过桥即是石级台阶,溪水从台阶旁的一块大石上跌落而下,哗哗作响形成一个小瀑布。树青正要脱口:“小桥、流水、人家……,”心想,别忙,还没看见“人家”呢。
拾级而上,一个草牌坊立挡眼前:路两边各竖一碗粗树杆,杆上人字形结棚罩顶,下连一薄板匾牌,驻足辨认,字迹风雨经年,若隐若失。转过背面,也是一样,看不清写的是甚,不想劳神。跨过牌坊,左面一抹硷畔,上得硷畔,一溜院墙向后延伸,有土坯的、有石垒的、有篱笆的,半人来高。院内皆有大树遮蔽,篱笆上藤蔓缠绕、牵牛朵朵。墙上、院内、路上也都洒满了花瓣。土坯墙头上还摇曳着丛丛的白花,泛出一种刺鼻的馨香,树青想那很像是顺茂婆姨说的则莓。墙均不高,隔墙院内一览无余。每个院内崖下,窑洞俨然、碾磨呆座、栏圈空闲,歪斜的囤架上还挂着秸秆谷叶,倒地的柳编耙犁还粘着黄土,无铧的犁杖靠在囤架旁。窗楞完整,泛黄的窗纸少有破损,窗下靠着的扫帚下还积着一堆尘埃,窑门双掩,院门紧闭,锁链吊在门栓上,并未上锁,窑门旁还零落挂着几颗红红的辣椒、白扁的蒜辫。没有炊烟、也没有鸡鸣狗吠,阳光照射着窑窗,似乎窑洞里的主人正在午睡,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
树青抬头,北边峭壁高坡,屏障一样护立在村后。
见此情景,树青心头悠然又冒上一句“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树青唾笑自己,摇头心唸:“知青柳树青,到此逛风景,小桥流水清,闭门把俄迎。”边欣赏着各家院内的景象,边顺着院墙外的小路悄悄向沟后面走去,似乎那窑里真有人在睡觉,不愿打扰。无论如何,树青也不愿把这些村落的景象看成是一个无人的死寂村庄,这样明媚、这样安详,到处呈现生活的气息。要不是胡干大事先跟他说明这里的情况,他不知道是否会进到院里要碗水喝?
3。8。3 山丹丹花
走不多远,离开院墙,顺着哗哗的小溪进入后沟。东西走向,十来丈宽,沟两边黄土峭壁。晌午的太阳透过崖壁上的树丛把沟里照得斑斓灿漫。沟底平坦,“芳草鲜美”、绿茵漫漫,刚踏上去,柔软湿滑。仔细一看,原来前面小溪的水皆从这草地里冒出来的,集中到沟口流经硷畔,过桥跌石形成小瀑。其实草丛中并不是处处有水。而是东一处、西一处在草丛中或是藏着一条水流,或者洇出一片湿地,或者干脆是一个碗一样的小水洼,从洼底幽灵似地冒出几个水泡。草叶和青苔都是亮晶晶的,沾着水珠在微风中点头。一种极小的翠鸟,细腿、细脖、细嘴,只蹦不飞的在那些水流、湿地、小洼间乱窜着欢叫,象吹起了短笛。
进沟往东,树青挑着干燥的右边崖下走。才走几步,崖根下出现红彤彤的一线,躲在草叶后面,偷偷地伸出尖尖的碎碎的花瓣,鲜红、鲜红的,红得叫人心醉,树青惊讶的停止了呼吸:山丹丹!这么多!
那个后来在歌里唱、口中传的陕北名花,那年头在知青和受苦人那里并不热乎。知青来到这个黄土霭霭的的高坡上,寻不到一点儿鲜艳的颜色,就在地里怨呢:
“一漫不美,尽是黄色。”
受苦人听了不乐意,有彩说:“你看那兰花花!”
“太素雅,有鲜艳的没有?”文莉说。
“蛋蛋花!”受苦人一起说:“才美,才艳!红得眯眼呢!”
夸赞得知青心痒,就是寻不见这花。
还是德茂老汉见过世面,说因为根部结蛋蛋受苦人就叫“蛋蛋花”。德茂当兵的时候,听一些来陕北的文化人把这花爱得不行,编成歌,蛋蛋花渐渐有了名气,有了文化名:山丹丹花。知青才知山丹丹是陕北名花,更是寻觅不已。
“咳,迩个山丹丹花恓惶了。那花,干圪梁不长、生荒地不长、阳峁子阳坡不长,只有在那几十年没开过的老荒地,还得是背坡、背崖、背洼、土肥地湿才能找到。现在这样的地块还有几处?”德茂老汉含着烟锅,眯着眼看着黄腾腾的远方。
春天在方井峪峁子上掏地种谷。树青突然肚急,拉着二女子寻个地方方便。那天下地的人多,男女老少,在峁子上南北一线拉开,抡着陕北特有的宽镢头掏地,峁子上从南到北都是人没有可避之处。二女子拉着树青下了北峁沿。
峁子是山脉延伸出去的一条山脊,峁上面长舌状延伸较为平缓,适于耕种。峁尖下和两边皆是陡坡。这些陡坡也不一样,有的坡面虽陡却平的跟镜面一样,像酒坛沟种谷的南坡面,这种地耕种方便,受苦人随意就垦殖了;有的坡面却是坑洼不齐、埂径交错,不便耕种,撂荒的较多。那天二女子拉树青下的就是这种坡,而且是背坡。方井峪峁子是东西走向,东高西低,西边是峁尖,峁面较斜窄,不适于牛耤。这时,掏地的人线从峁尖向东已经掏了一截。二女子和树青滑到坡下,向上一瞅,还能看见峁沿上露出几个掏地的婆姨女子身影,不行,又赶紧往西连滚带跳。从侧面滚进一个背洼里。黄土坡下不知是怎样的自然作用,经常形成一个一个半圆形的钵状湾坑,三面弧状被黄土壁围住,不太高,一面开口朝外,像个巨大的神龛,受苦人叫“洼”,开口冲阳,就是“阳洼”,背阳就是“背洼”。这种地形,不便于生产队集体劳作,大都撂荒了。那天二女子和树青滚进的就是这种撂荒多年的背洼。这个背洼与其他撂荒地不太一样,虽撂荒多年,却没有长满那种一人多高讨厌的蒿草,洼里全是尺把长的细叶青草,洼地开口处被狼牙刺紧紧封住。树青顾不得摔得生疼,赶紧奔向那最靠里的洼壁下,解裤蹲下,闭眼痛快……
一睁眼,一叶红尖尖露出来,扒开青草,几片红花瓣直向草叶里躲,红的沁人,红得耀眼。树青赶紧叫二女子过来,二女子其实肚子不急,就是喜陪知青玩耍,也借口歇一会儿。见树青所指花朵,大叫:“蛋蛋花!你狗日的福气才大。”树青听了不敢亵渎,赶紧挪到狼牙刺跟前解决了,系上裤带又过来细瞅。自打到陕北,到处是黄色,从没看过这样鲜红的颜色,不是画纸上的、花布上的那种,是那种鲜亮、活跃的颜色,冲击视觉、沁人肺腑。树青后来想,不是到陕北来,就是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红色,印在心里,永远忘却不掉。
回到峁上,树青给知青们说见到山丹丹了,一个个都跑去看。气的宝京骂娘:“日他先人呢,一支蛋花,把这些城里娃稀罕的,能暖蛋呀。”文莉回来,咋咋称美,说可惜新华没见。新华一方面有病,一方面在务弄果树,没有跟着大帮下地。元兵听了一声不吭,跑去,连根把那株山丹丹花给挖了回来,只有三片细细的红瓣,下面带着小胡萝卜状的根还连着一些碎蛋蛋,一条须根不少。二女子还用镢头捧回一堆土,文莉赶紧拿白羊肚手巾连土把山丹丹花的根部抱起来。知青都跟众星捧月似的,一个个给送来腰带绳、草帽、锡壶水,连浇带捂,七手八脚的包裹遮蔽起来。德茂老汉一旁见了,直叹气:“作孽呀,作孽呀……”摇头叨唠而去。
拿回给新华看,自是喜欢,爱得不行。放在窗台上,不行,太晒;放在外窑里,不行,太干。听说它喜阴背阳,就栽在羊圈旁那半塌的废窑里。上足了羊粪,浇足了水,三天两头来侍弄。还是退了红艳,散了花瓣,蔫了花枝。新华现在对每一样有生命的物件都十分看重,何况她这么喜欢的山丹丹花,自是哀伤不已。
德茂老汉那天晚上又到灶房来闲坐。问起山丹丹花?
“死了。有什么法子能栽活它吗?”
“从没有人栽活过,俄当兵那会儿,给中央首长的院子里栽过,不到两天全蔫了,首长再不让栽了。”老汉长叹一口气:“蛋蛋花就像咱陕北人,念家呢!”
忽然就半白半唱的说哼起来:“逑毛擀不成毡,陕北人做不了官。哪搭儿都不去,就念着生俄的窑养俄的山!”德茂惺惺哼哼地说唱。使大家联想起德茂当兵打过黄河,又跑回来的经历。停了唱,德茂又说:
“你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将来谁要是在陕北以外见到活着的蛋蛋花,给俄祷告一声,俄做鬼也要去看一下(hà)。”站起来,抖了抖背上的老羊皮袄,往回走,一声吼:
“山蛋蛋花嘞背洼洼里开,
红格艳艳嘞羞见人来。
打死不上花轿去嘞。
绑上炕吆撞死个怀。”
新华听了德茂的一席说唱,比所有人都悲情满怀,比所有人都理解德茂说的不是传说,而是一首生命的赞歌。泪流满面。元兵看见,心疼的说,听他胡说,他就是个逃兵,下次看见,俄再给你挖一坨全须全根的大花来。新华大声喊道:不许挖,谁见了都不许再挖……
柳树青居然在锅塌沟看到这么多山丹丹!惊讶的停住了呼吸。自打方井峪峁子见过那株山丹丹后,就再也没寻见过那花,但是那红色,梦里老是出现。没想到这里却是一线红花,多得数不清,藏在崖根下,默默地享受寂静。它拒绝阳光的照耀,躲避风的吹拂,在荫影之下偷偷的展开它细小的尖尖红瓣,使那荫庇之处满地生辉。树青记得德茂老汉的说唱,记着新华的悲情呐喊,不敢碰它们一下,收回脚步,蹲下,远远的看着它们,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把他们吓跑了。心说:“我的心肝宝贝,这里是你们永远的家,我不会打扰你们的!”随后,把身子和眼光转到了别处。
3。8。4 桃花源
沟里没有杂草,全是碧绿的长叶青草。倒是崖壁上灌木丛生,看不见顶。刚要往前走几步,一只圆滚滚的小动物,瞪着鼓鼓的一对眼珠定定的看着树青,树青不动,它也不动,就这样眼对眼看着。看得累了,树青挪了一下眼光。它才慢慢的迈开四肢,大摇大摆的向左边的崖根走去,隐到了灌木丛后面。想跟过去,丛边却有几个刺球挡住了去路,是几个刺猬蜷缩在那里睡觉。
左右两边的崖上都有些响动,不时露出一些小脑袋、小耳朵、尖嘴巴。偷偷在窥视这个不速之客。
再往里走几步,草地干爽,没了那些溪流。快到沟掌,树影婆娑。树青迷倦,在草地上仰面躺下。崖壁上有不知名的小鸟欢快鸣叫,不是那短笛,是那金属般的清脆声。左边的崖壁上,伸出一株枝杈,站着一对大鸟,不是硕大雄鹰,而是那种和喜鹊般大小的隼,背衬蓝天、姿态健美,转着脑袋盯着沟底躺着的小人。
看着崖上一线晴朗的蓝天,崖壁上葱绿的枝叶,听着美妙的鸟鸣,有点儿渐入佳境,昏昏浊浊就要朦胧。脸上、鼻上一点儿凉湿滑过,睁开眼睛。两只小狼崽在舔自己,赶紧坐起,环顾四周,想起胡干大的嘱咐,生怕那只瘸腿老狼就在附近。两只小狼崽显是母狼出去良久,饥饿难耐,出洞寻食来了。一只小狼崽正在吮吸树青的手指,凉凉的、尖尖的,刺痒难耐。树青把带的黑面馍拿出来,把馍在嘴里嚼嚼,和带来的羊杂混在一起,捧在手上,两只小狼崽看来饿的正慌,几口吞吃干净。两个小东西,嗷嗷的跑到前面溪边喝了一肚水,跑回来在树青身上又拱又闻。一只前额一块白点,很是可爱,用手去摸,不让,在裤腿上蹭了几下,欢快的转了几圈,跑回沟掌去了。仔细一看沟掌有一条小路,在崖坡上之字形通向上方。两只小狼趴在路口看着他。顺路再往上走去,发现草木葱中一微型小亭,四木立竖,草棚结顶,四角露出木椽飞檐,下面围钉四条木凳。朽木枯草,未上一点儿颜色,不仔细看,还真漏过这空中尤物。崖中一小亭,真是诗情画意,喜得柳树青怡情神往,坐在亭凳上观望沟中风景,又想吟诗。
下面狼崽叫声渐大,日落西斜,呼唤母亲归来。忽想起胡干大的提醒,瘸腿母狼在冷庙沟称王称霸的厉害,心想一个人在这死胡同般的沟崖独闯还是危险,得早点离开。他不知道这时母狼正在回来的路上,路过谷子洼碰上了拦羊的梁子,两个“人”正在相互对视和熟悉。树青转过身下崖,慢慢往沟外走。太阳偏西,阳光从沟口直射进沟掌,满沟比刚才更亮堂了许多。小草的的水珠反射出点点亮光,草下的小溪也鳞光波动,满沟绿色更显葱茏。不知何时,沟内少了刚才的热闹,小鸟不唱,小动物们也都不知藏到哪里。树青笑道,它们也睡午觉?静悄悄的,只有溪水的潺潺声。山丹丹花躲在崖下轻轻的摆动,似乎不想让树青离开。树青太想留连,又不敢久待。出了后沟,走过村中的硷畔,来到牌坊下、小桥边,桃杏李的果香味又扑鼻而来。
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