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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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拾宝石
李惊浊回过头,柳息风看见了那些拼好的碎信纸。
“你有翻垃圾桶的爱好?”柳息风眼神闪了一下,脸色却并无变化,口气轻松,像在开玩笑。
李惊浊没有作声。
先道歉。李惊浊告诫自己,应该先道歉,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不经允许就去看柳息风的信,所有疑问都该等柳息风洗完澡出来再问,就算这一刻他有如在蜜罐里泡得晕乎乎时突然挨了一刀。
一刀下去就清醒了。清醒的人应该听从理智的吩咐去道歉。
“对不起。”李惊浊说,“我以为你又没看就直接把信扔了,所以……我不是故意去翻垃圾桶的。”
柳息风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李惊浊,说:“你这个架势,一句话就先把调子给定了。你先承认错误,然后就好开始讲道理、质问我、要我也承认错误。今天我们之间就只有是非对错,没有别的了,是不是?”
虽然两人之间不可能没有别的,但李惊浊的处理方案确实被柳息风说中了。可现在两人的身体挨得这么近,激素作祟,根本无法用理智解决问题,于是李惊浊把柳息风推开,说:“我们好好谈谈。”
柳息风说:“非要把我推开,才能谈?”
“你明知道你一靠过来我吸两口气就要上头。”李惊浊有点恼火,“那还怎么谈?你讲什么就是什么,连我都想站在你那一边。”
“我们本来就是上头关系,你非要剥开这层关系讲道理。”柳息风说,“李惊浊,剥开这层关系,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好讲的。”
“你看着这个。”李惊浊指了指信纸上的字,“你告诉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讲的?我讲过,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我都接受,但是你要跟我讲真话。谁跟我讲,记录别人讲过的话、发生过的事都是为了避免用在自己的小说里?你跟我讲这话的时候不是多久以前,就在上个月,在城南大厦。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都……那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李惊浊期望得到柳息风的反驳,可是柳息风没有反驳。
柳息风一句话都没有讲。
“你跟我讲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李惊浊失望透顶,“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我问你这种问题?你——”他蓦然想起七月十四那晚柳息风说要给余年写信,要大改小说第一部,那时候他们才刚确认关系一天,难道直到他们在一起,柳息风都……
李惊浊不愿意往下想,但他更不愿意自欺欺人。
在他们认识以前,柳息风就已经开始着手写《太平镇》,柳息风把一稿寄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为柳息风讲了很多故事、为柳息风画了无数童年与少年时在老家的记忆,而对于寄出去的稿件的内容,柳息风只字不提。
这么多天,柳息风有无数机会坦白,可是没有,柳息风没有坦白过一个字。
李惊浊心中五味杂陈,不晓得什么滋味,只觉得柳息风陌生。已经有了曹森岚的悲剧,柳息风竟然还继续做着相同的事……
那么柳息风的愧疚,还算是真的么?
那么十年不放的亡魂,岂不成了虚伪和讽刺?
如果写《禁止说话》,是为了文学救人的使命,那么写《太平镇》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年少的热血与冲动,也没有一个曹森岚再让他揭发些什么,不过,即便是所谓年少热血与曹森岚的面貌、话语,也全是柳息风的一面之词。
语言可以重建一个故事,语言也可以重建一个人。
柳息风是语言高手。
这下,李惊浊是真的不敢往下再想了。因为他猛然发现,他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来自柳息风本人,而且是柳息风本人的嘴巴。除了柳息风,就只剩下余年和觉尘,可觉尘讲的都是柳息风十四岁离家以前的事,而余年……余年留下的全是警告: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兜了一大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就像处理完数据后突然发现获得数据的实验方法有误一般,李惊浊不得不把自己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给推翻。当柳息风的言辞不再可信时,李惊浊对柳息风又变回了一无所知。
就连初见的那个夜晚,也成了处心积虑与别有目的。
“柳息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到底是来借蜡烛,还是来借故事?”李惊浊问。
柳息风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李惊浊看柳息风的眼神渐渐陌生、疏离,让柳息风想起梦里那只差点被他摘掉红宝石眼睛的兔子。原来已经摘下来的眼睛,是还不回去的,就算他再怎么想还也做不到。
“李惊浊……”柳息风动作极凶狠地抱住了李惊浊,不断地在他的唇边与耳畔亲吻,“别推开我。”
柳息风的香味。柳息风的拥抱。柳息风的亲吻。柳息风的低语。
李惊浊发现自己真的太眷恋柳息风的身体,他明知柳息风就是在诱惑他,让他晕头转向,不辨是非,可他还是舍不得推开。他又舍不得,又愤怒。他因为舍不得,所以更愤怒。
“柳息风,你就会用这招,嗯?”李惊浊用力地握着柳息风的手臂,用力到掐出了印子,恶狠狠地问,“你这张嘴巴,怎么不继续编了?”
柳息风亲吻的动作一顿,说:“我继续编,你还信么?”
还信么?应该是不信了。
柳息风在李惊浊的颈边继续亲吻,边吻边说:“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不讲,你心里也有答案了,不是么?”
都这个时候了,吻落到皮肤上的感觉,竟然还那么好。
竟然还那么好……李惊浊简直痛恨这种感觉,明明心里已经觉得两人变得陌生疏远了,可身体还是该死的熟悉、该死的亲密。
“柳息风……”李惊浊绝望地说,“你早就吃准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你根本有恃无恐,你这个……浑蛋。”
“我是,我是……”柳息风轻吻李惊浊的眼睛,“可是,浑蛋也想做你这双眼睛里的好人。”
李惊浊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再落到唇上,他舔了一下嘴唇,是咸的。
五十六拾列车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眼睛,柳息风却别开了脸。
只有一瞬间难以捕捉的泪光闪了一下。
“你哭了?”李惊浊手足无措起来,可下一秒,他心里却生了疑窦:这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
连李惊浊自己都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沮丧地想,他对柳息风的怀疑竟然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柳息风抱紧了李惊浊,将两人的脸错开,让李惊浊看不见他的表情,闷声说了句:“……没有。”
李惊浊听着柳息风不平稳的呼吸声,心里一阵酸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去接个电话。”李惊浊说。
柳息风应了一声。
“你先把我放开,我才能去。”李惊浊说。
“不放。”柳息风说。
于是两人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一起挪到桌子边。李惊浊一看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赶紧接了起来:“郑老师。”
“惊浊,你还没返校?不是说这个月吗?医院人手不够,快回来。”
李惊浊想起上个月决定返校时给导师发的邮件,赶忙道:“就快了。”
“就快了是多久?给我一个准确时间。邮件里不是说最多一个月吗?我已经给你一个月了。”
李惊浊把上个月的意外讲了,说:“我想等做完检查以后。”
“这算什么事?我上周也被沾了艾滋病人血液的针扎了一下,不照样上班?只要还能动,明天早上就到医院报到。”
电话断了。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生活。
李惊浊按了一下太阳穴,对柳息风说:“我得订票回学校。”
“……什么时候?”柳息风低声问。
“……你听到了。手机也在你耳朵边上。”李惊浊顿了一下,才说,“我现在就要收拾行李,查一下今晚或者明早的航班。从这里到机场还要几个小时。”
柳息风静默了一会儿,说:“你去收拾东西。我来查航班。”
李惊浊悄无声息地摸了摸柳息风的长发,轻声说:“你这样,我没办法收拾。”
“就一下。”柳息风吻了吻李惊浊的耳尖,“再抱一分钟……我知道,这次你要走,我留不住你。”
一分钟已经足够长。
可以落下许多个吻。可以低语许多次我爱你。
我爱你。
柳息风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爱你。可是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不信。
一开始,我也不信。
我不知道我会爱你。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这么爱你,那我一定会先将身上积攒了半生的灰尘抖落下来,将皮囊下的肮脏角落翻过来洗个干净,将每一寸烂掉的骨头都拿到阳光底下去晒一晒。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这么爱你,我一定会捧着一颗如你一般的赤子之心,去与你相遇。
柳息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再感觉了一下李惊浊的体温,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臂。
……
李惊浊回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东西,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可收的,带回来的书都看完了,也就留在老家不带走了,收来收去,最后不过收了一些做了笔记的文献进行李箱。其他许多值得妥善保存的东西,比如柳息风做旧的画卷、雕刻的印章和竹杯,比如小云老板送的蜻蜓,他都小心地收进了自己卧室带锁的柜子里。
柳息风拿着手机过来,说:“没有合适的机票。”
李惊浊“嗯”了一声,拿起手机,说:“我再看看。”
柳息风感觉到嘴里和心里的苦味:“订个票而已,你都不信我?”
李惊浊正要打开订票软件的手指停了一下,说:“……我看看火车票。”
“我看过了。”柳息风说,“最合适的是今晚出发明早到的卧铺,可以么?”
李惊浊放下手机,说:“嗯。谢谢。”
柳息风被那声谢谢刺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默默地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拿来一个箱子,对李惊浊说:“这些,你能一起带去看么?有点重。”
李惊浊看一眼箱子里堆得老高的纸,说:“你写的东西?”
“嗯。”柳息风说,“从今年春天住到这里来开始,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笔记,还有《太平镇》的全部手稿。”说完,又补了一句,“它们不会骗人。”
李惊浊应了一声,把那些纸仔细包好,也放进行李箱里,然后问:“几点的火车?”
“八点过十分。”柳息风说,“火车站近,还有时间。”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朝李惊浊伸出手,说:“我们去走走,嗯?”
李惊浊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身体就习惯性地把手交了出去。十指相扣的感觉还是那么好,好得让人不想放开。
柳息风一只手牵着李惊浊穿过大门,另一只手举起来拨了一下门前大红灯笼垂下的金黄丝绦,说:“真喜庆。过年的时候都不用再挂一次了。”
李惊浊转过头,柳息风的眼睛里被灯笼映出一汪幽深的红色。
“我们的猫喜欢挠书房的窗户。”柳息风笑了笑,“有一次我抓着它的爪子和窗户上的梅花比对了一下。”
李惊浊也低笑了一下,说:“结果怎么样?”
柳息风说:“无罪释放。”
两人继续往东走,柳息风说:“其实我们还了那几桶鱼之后,我去王四爹家吃过一顿鱼。我怕不去吃,他们再送别的东西来。但我又怕你骂我人品不端,所以吃完鱼之后在他们的麻将馆打了半天麻将,好不容易才输了两百块钱给二毛他们。”
李惊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笑完又微微叹了口气。
经过两人接过吻的那条窄巷,柳息风说:“要不要进去回味一下?”
李惊浊说:“……算了。往回走吧。”
柳息风说:“……也好。去看看你种的东西。”
两人打道往西。
西边田里的菜全都死了,因为中元节后他们离开的那些天,地里没人浇水。藤架上未长成的小丝瓜也被晒成了丝瓜干,瘪得像一块块鞋垫。
李惊浊觉得可惜,他本来想做丝瓜汤给柳息风吃,在他的记忆里,这片地里养出来的丝瓜总是清甜的。
柳息风看出他那点遗憾,就说:“等它们落下来,肥沃了土地,明年又可以种新的。”
李惊浊明知明年不会再有时间回来种丝瓜了,可还是点了点头。
柳息风望着田里的泥水,忽然想到什么,说:“我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李惊浊听了,笑起来,捧腹大笑,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个玩笑,可是他笑着笑着,就发觉柳息风的背影与田野都渐渐模糊了起来,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脸的泪。
过了许久,李惊浊脸上的泪都干了,柳息风才回来。
还是一脚的泥,身后却没有跟着牛。
“不晓得为什么,今天找不到牛。”柳息风眼含歉意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也不是一定要骑。”李惊浊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