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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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一色,自/摸!”宗姨把牌底翻上来,在桌面一拍,嗓门与拍牌声一样响亮,“贵客!惊浊好久没来,一来我手气就上天。今天算我的!吃哪一样茶?”
李惊浊先寒暄几句,才说:“今年的碧螺春。宗姨,今天我带朋友来,要个雅间,不坐大堂。”
宗姨把桌面上的钱收进自己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两手搭在李惊浊肩膀上,吩咐道:“好,雅间!小张,这可是我的亲侄子,比亲侄子还亲,二楼安静,选个二楼的……哪间呢,让他们自己选!哦,今天早上新送来的花还没放进去吧?花送进去,茶也上进去。”又夸道,“惊浊长大了,更漂亮,朋友也漂亮。要是生两个漂亮儿子,跟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就好。”
柳息风说:“姐姐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我做小弟就好。”
宗姨笑得合不拢嘴,叫他不要再贫,同惊浊上楼去,各色茶点不要钱,通通给他就是。
楼梯上,李惊浊低声骂柳息风:“花头花脑。”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这叫讲礼貌。”
李惊浊说:“你的礼貌就是油嘴滑舌。”
柳息风说:“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
李惊浊想问:你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不过还是没问出口。
他们走到二楼,雅间的牌子上写的都是人名,李惊浊不曾特别注意过,除了一间叫“陆羽”的,他知道是茶圣,其余的名字一概不熟。柳息风见了,觉得有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念上面的名字:“陆羽,赵佶,朱权,许次纾……”
李惊浊不懂,柳息风一一解释道:“陆羽著《茶经》,赵佶著《大观茶论》,朱权著《茶谱》……”
李惊浊不管名字,选了个窗外景致好的,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眼光不错,选了赵佶。”
李惊浊问:“赵佶怎么了?”
柳息风说:“赵佶就是宋徽宗。”
李惊浊说:“哦,选了个亡国之君。”
柳息风摇头:“徽宗书画双绝,瘦金体就是他创的。应该说你选了个艺术家。”
小张第一回进来了,将茶具摆在矮桌上,第二回进来,上了三层盘子的茶点,第三回进来,抱进来一大瓶花,笑说:“两瓶合做一瓶大的,专给你们,老板说吃完茶,花也一起提走。”
那一大瓶花足可以将一个人的上半身全部遮住,小张将花放好,李惊浊才看得到他的脸。
花中大大小小,浅黄、粉白、淡蓝一片,李惊浊只认得出其中一种应该是菊花的某个品种,其余一概不认识,便问小张。
小张也不懂,说自己只懂泡茶,这便烧水、准备温杯。
柳息风说:“浅黄和粉红花蕊,白瓣的,是夏菊。一簇一簇的蓝色,是蓝雪花。花蕊黄色,粉瓣,中间渐变又有一些洋红的,是小木槿。下面片片圆叶相互交叠的,是铜钱草。”说完,他又问起小张,在茶室泡茶,有没有什么趣事。
柳息风说得这般自然,李惊浊渐渐不觉得他爱卖弄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必卖弄。
等候烧水时,小张就依着柳息风,说起一些客人的事来。有人是带着养在外面的小老婆来的,却不知道宗老板是家里大老婆的姐妹,宗老板一个电话打过去,大老婆立时就来抓人。
李惊浊说:“宗姨在镇上很有些人缘。”他不觉得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可是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张说:“宗老板可不是有人缘这么简单,哪条道她都能走,人神鬼她都能交朋友。有事不晓得要去求哪路鬼神,就找宗老板。宗老板组一桌酒饭,事情就了结了。”他说的时候,语气里都是佩服。
水将滚未滚了,小张闭口,不再讲话,免得破坏了品茶的气氛。他将水注入茶壶中,螺状茶叶在水中舒展,一片嫩绿,白烟袅袅升起,茶香花香一起幽幽散开,一室寂静。小张这才悄悄退出去。
李惊浊捧起茶杯,问:“柳息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柳息风吹一吹茶面,悠然道:“除了我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的。”
就是这种时候,最烦人。李惊浊不理他了,自顾低头品茶,茶杯后的嘴角却翘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卷帘缝隙中进来,洒在木地板上,柳息风伸一个懒腰,斜卧下来,长发落了满地。“现在真好。”他说,“古时候,碧螺春是贡品,寻常百姓只怕难喝到。”
喝到壶中的茶还剩一个壶底,李惊浊往壶中续热水。
柳息风觉得他手法特殊,细细盯着看,李惊浊说:“往年常来,也学了两手。你要不要学?”
“好。”柳息风又来了兴致,端坐到李惊浊对面。他似乎对所有不知道的事都充满了兴趣,什么都想试一试、尝一尝。
他低着头,长发老是往下垂,跟李惊浊出门吃茶是一时兴起,没有带束头发的家什,只能将头发别在耳后。即便如此,也总是有头发从耳尖上滑落下来。
“这样。”李惊浊一边教,一边忍不住分心去看柳息风耳边的头发。
柳息风一心在看在学,并不自知,过了一会儿,便能学着李惊浊的手法冲茶。
他太专心,不知李惊浊已经退开几步,折了一串小木槿,环成一圈,轻轻地放在了他头上。
“成了。”柳息风惊喜地去看李惊浊。
李惊浊连忙看向那瓶花,说:“这个确实一学就会。”
“这是什么?”柳息风发现地上有个小木槿花环,便捡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刚刚从他头上掉下来的,以为原本就在地上。
李惊浊说:“等你的时候没事做,无聊,随便编的。”
柳息风看了看花环,戴到自己头上,笑问李惊浊:“合适吗?”
李惊浊说:“还行吧。”
柳息风这便将花环顶在头上,不肯再拿下来。
李惊浊坐到窗边,假装看景,将脸对着柳息风看不到的地方,笑。
柳息风在他身后说:“你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李惊浊说:“你不要看,不是小死猪。”
柳息风说:“几个小时前的事,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记性特别好,六十年后也记得。”不过他一想,只怕连柳息风把花环戴到头上冲他笑的样子,六十年后他也能记得,于是就赶紧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宗姨的茶室生意真好。”他正好看见楼下有一队人从竹林穿过,应该都是来吃茶的。
柳息风随他的目光往下一看,本还在笑的脸,突然变了颜色。
李惊浊问:“怎么了?”
柳息风站起来,面容有点发沉。
李惊浊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完,突然听见楼下有一些响动。二楼雅间隔音很好,本不应有其他声音传来,于是便下楼去看。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穿背心的男人说:“宗老板,真的没有见到这个人?我怎么听说,有人看到这个人进了茶室?”
宗姨摸起一张牌,在手里翻转:“岩哥进来吃杯茶、打一圈麻将我欢迎,搜人我这里就不欢迎了。找不到人,就都来我这里,这里又不是警察局,我茶室生意还要不要做?”
李惊浊还没有下到一楼,仅仅在楼梯上便远远看见了被称为岩哥的人手上的照片。照片有点老,也许被捏多了,有点皱,上面的人头发也远没有现在这样长,面容甚至有些生嫩,完全不是现在成熟的样子。
但是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柳息风。
五拾故人
李惊浊轻手轻脚上了楼,回到“赵佶”雅间,说:“有个叫岩哥的背心男找你。”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拿的是你很多年前的照片。十年?八年?”
柳息风说:“十一年前。”
李惊浊说:“你十八岁。”
柳息风说:“算得真快。那是因为成年去照相馆照的。我前十八年,每年生日都去同一个照相馆照一张相片。”
这是柳息风第一次说起一个听起来很有可能是真实的、关于他过往的事。
李惊浊笑了,揶揄道:“原来你不是从画上下来的神仙啊。”
柳息风也笑,头上的小木槿随他的脑袋一起晃了晃:“你不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吗?我演得辛苦,你看得高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不够尽兴。我本还想向你讨那张画。你既然从画里下来,那是不是该有一张只剩印章的白纸?如果我向你要那张没了人的旧画,你拿什么来给我?”
柳息风得意:“我早料到。如果今天平安到家,回家便拿给你。”
李惊浊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依柳息风的德性,即便问了,他也一定不肯说,况且现在安全问题第一要紧。
李惊浊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找你干什么?背心男看起来比你大得多,你当时才十八岁,能把他怎么样?”
柳息风说:“你怎么认定我有仇家?说不定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李惊浊说:“你不要开玩笑。他一看就是地头蛇之类的流氓,这种泥腿子,是烂瓦,不值得你去硬碰。”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真当我是块好玉?”
“认真点,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到底是什么事?跟我说。”李惊浊又听见楼下有些响动,开门一听,那伙人已经闹着要上楼。
而柳息风还是一副又要讲故事的样子,李惊浊沉下声音:“不说就不说,不要再开玩笑编故事。你知不知道我在急诊室见过多少因为械斗脑袋被开了瓢、拿着断了的手脚过来问能不能再接上的人?我们从窗户进回廊,我带你避一下。”
说罢,他迅速熄了还在烧水的小炉子,将所有茶具、点心还有花放进雅间的柜子里,装作不曾有人的样子。他检查完没有落下东西,这才去开窗,回头发现柳息风不知在干什么,低喊:“快过来。”
柳息风跟上来,跨过窗户的时候卷帘边沿碰到木槿花环,他扶了一把,没让花环掉下去,但是一片花瓣被碰落,轻轻飘到了地上,谁也不知道。
柳息风跟在李惊浊身后,问:“这是去哪里?这里有后门吗?那岂不是可以吃霸王餐跑路?”
李惊浊不知道柳息风脑回路怎么回事,总是跟他不一样:“本来也不收钱。确实没后门可走,但是有——”
李惊浊顺着一把固定在墙壁上的金属梯向上看,一路看到了满是瓦片的房顶。
柳息风明白了,好奇道:“你怎么想到这里的?”
李惊浊抓住梯子两侧,往上爬:“小时候爬过。被发现以后,挨了一顿打。现在看来,那顿打,还是值。”
等他爬到房顶上,便朝还在梯子上的柳息风的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空中交握到一起。
正在此时,岩哥的一伙人已经上了二楼,一个一个雅间地推开看。
宗姨靠在楼梯扶手上,说:“曹森岩,你今天查过,没有查到人,不要以为可以轻易走脱。”
曹森岩“啪”一声重重推开“赵佶”雅间:“不就是个寻衅滋事嘛,派出所我不是没有蹲过。这个人我找了好多年,终于在太平镇出现了,我把地皮掀起来也要找到。等我把他弄到手,牢底坐穿也会笑。今天走不走得脱另说,最好先试试不让我找到柳息风。”
雅间什么也没有,曹森岩正要去看下一间,忽然闻到幽幽的茶香与花香:“宗老板,这间本来有客吧。客到哪里去了?”
宗老板冷淡道:“客人吃完茶,走了,我还留人过夜吗?”
曹森岩再往里走几步,摸了摸矮桌,夏季散热慢,桌面尚有余温。人根本就是刚走的!而且方才他们都在楼下堵着,没人能离开,除非——
他看向了窗户。
曹森岩就像一只豹子似的,用一种很慢地步伐朝窗边走,像在接近一只容易被惊动的猎物。走到窗边时,他弯下腰,捡起一片小木槿花瓣,再看了看窗户的锁,笑了。窗户只能从室内上锁,有人从窗户出去,一定无法关窗,而现在,窗锁确实是开着的。
宗姨说:“曹森岩,你去回廊上也没有用,那就是个晒太阳的地方,两头封死,没有路出去的。”
曹森岩将头探出窗外,回廊左边的地上什么也没有;回廊右边的地上,落着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几片花瓣。
“我看,有路,路还很好走。”曹森岩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一行人打了个手势,“跟上。”
宗姨眼睛向上看一眼,再对小张使一个眼色。小张点一下头,转身就跑。
这时,李惊浊与柳息风已经到了房顶。李惊浊听见下面有动静,把声音压得只有气声,对柳息风说:“去屋顶那一面。”
果然,很快二楼回廊就传来了脚步声。
忽然一阵风吹来,柳息风手眼明手快地抓住头顶的花环,可是,花环在风里就像一个自动吹泡泡机器,被风吹落的花瓣就像一串泡泡那样,跟着他的长发一起,朝风的方向飘去。
一些从茶室出来躲避的客人无意中看到房顶上这一幕,惊呆了,有人还拿出手机来拍照。
曹森岩在二楼回廊并看不到屋顶上的人,因为有屋檐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