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歌-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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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应该属实,顾旻没有任何伪装,这里的服务生见了他却如同见到一个普通客人,只按部就班把他们引到座位上。没有新奇也没有激动,更不会窃窃私语。
咖啡馆有个院子,撑开深蓝色的阳伞,色调与桌椅十分相配。店里经营英式下午茶,顾星不看菜单径直点好了东西,把菜单往顾旻面前一送:“想吃什么自己点。知道你们做艺人的辛苦,这些日子忙什么?”
顾旻翻了翻菜单,那些琳琅满目的甜点好像都被包含在顾星刚才说过的里了:“要出专辑了,最近是辛苦一点——就这些吧,我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省去了寒暄的工夫,顾星清楚他不过给自己面子,也懒得打亲情牌,从包里摸出一份文件递给顾旻:“上周末我去北京看你爸,刚开始化疗,但没什么用了。这是顾克海初步拟定的遗嘱,和他的病危通知书。他说你要是回去尽了孝,他在北京的房产都留给你,还把一半股份变现,也是你的。”
顾旻一愣,张嘴却是个很奇怪的问题:“他干吗对我这么好?”
这话听得顾星抿嘴一笑,涂着棕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地敲:“顾克海重男轻女了一辈子,始终觉得你不听他的话,可没放弃过你。另一半股份和南方的投资他留给了顾冕。他小老婆照顾了他后半辈子,得到的也就些珠宝和两套房。”
顾旻:“那……我写一个赠与书,房产和存款都给你吧。我不要他的钱。”
顾星来了兴趣:“怎么说?”
“没尽到义务。”顾旻言简意赅地说,见顾星不解,又说道,“他和我妈的恩怨在离婚的时候已经了结了,这些年他没再继续抚养我,那些钱……我签光华之后的都没动,能全部还给他。我不想和他有瓜葛。”
顾星哑然失笑:“你到底是不是你妈的亲儿子?回头问阿姨,她肯定劝你收下。”
他思及刚跟母亲说自己跟了陆言蹊时她毫不以为意的语气,半晌才说:“她怎么决定是她的事,顾克海留给我,那怎么处理就由不得他。我不想要,但得给他留个面子,等他过世我全部转赠给你。你是他女儿,他也亏欠你。”
“他亏欠的人多了去了。”顾星冷哼一声,说,“我不缺钱,但你缺。还是那句话,想想吧小旻,艺人能做多长久,后半辈子怎么办?我托大劝你一句,和陆总的事趁着年轻还是快了断,找个性格好的,男人女人都行,踏实过日子才更现实。”
顾旻眉梢一挑:“嫌名声不好听?”
她虽没这么说过,但心情都写在脸上,正巧这时下午茶上来,顾星拈起一块精致的甜点,却没吃:“我知道娱乐圈乱,凡事还得靠自己,这是我的原则。”
“我……”顾旻突然无言以对,他喝了口茶冷静,在犹豫要不要对顾星说实话。他和顾星没熟到这份上,对方从来都是放养态度,可她所说的问题又的确现实。
换做别人顾旻也许就一句“关你屁事”扔过去,之后再不联系,可这人偏偏是顾星。他算账一码归一码,记仇是真的,知道别人对自己好也是真的。对这类人他难掏心窝子,也碍于情面说不出重话。
他不语,顾星便耐心地等他回答。
“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顾旻良久才闷闷地说,“你不来问我,却信道听途说。陆先生对我好,这么久没出事,我也喜欢他。”
活像点燃一枚炮仗,在宁谧的氛围中炸开火树银花,顾星霎时瞪大了眼,声音都扬高了:“你怎么能喜欢他?”
她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当中写满震惊,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场,于是委婉地收敛情绪,再问道:“这又不是电视剧!你喜欢他有什么用,他喜欢你吗?”
冬日铁灰色的天空像一张幕布,掩盖住了全部温暖。顾旻盯着桌布一角的精细绣花,看似底气不足,说得却异常坚决:“喜欢。”
顾星:“你们俩在一起了?”
他抬起头,眼中幽幽亮,像两颗黎明的星辰,嘴角一抹笑意。他没说半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后,正经地去承认与否仿佛突然没那么重要了。
愣的人成了顾星,她张了张嘴,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寂静的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风铃响动,顾星深吸一口气:“……这样么,是我刚才的话过分了,对不起。”
她一句道歉,不管诚心与否,顾旻倒局促起来:“不用这样,我知道许多人揣摩我们的关系都戴着有色眼镜,但这些事既然说了,就不想刻意隐瞒。我朋友不多,亲人更少,如果能取得你的理解,我也很开心。”
顾星频频点头,脸色缓和许多,温声说:“但我还是坚持你回北京一趟,继承遗产,你名正言顺。还是那句话,别和钱过不去,就算陆生以后疼你宠你,立足于世上,还是需要自己底气十足。你可以把这份遗产当做第一步,毕竟……防患未然。”
他们都不爱提那人的父亲身份,想必因为多年相处,认清了本性。顾克海不把他们当子女疼爱过,自然也别怪几个孩子觊觎他的钱。
其实顾星的担忧不无道理,没有人能提前二十年预见一段感情的天长地久,她是商人,感情用事对她而言太过幼稚。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旻再和她对着干有点不识抬举,他便退让一步,绕了个弯,说:“看情况,最近实在走不开,年底还有几台晚会要跑。”
顾星不再勉强于他,抿了口咖啡:“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公司。”
正说着,顾旻的手机突然在兜里疯狂震动,他拿出来看来电人后便笑了。方才一席对话让他和顾星距离拉近不少,顾旻抬头看她,轻声说:“陆先生电话。”
顾星描画精致的眉眼飞扬,朝他伸出手:“拿来,我跟他说。”
对顾星认识陆言蹊这事他不惊讶,电话给她之后,顾星径直按了免提,放在桌面把声音开大。所幸周围空间私密,他们的对话被藤蔓绿墙掩去,别人都听不见。
陆言蹊的声音从手机里十万火急地传来:“小旻,你人呢?他们说你被一个穿Prada的女魔头拐走了,要不要我去救你?”
顾旻目不忍视地把头扭到一边,忽然不太想承认他真的是这人的男朋友。而顾星更是震惊于谈判桌上西装革履从里到外都是标准精英的陆言蹊还能说出这种话,一时两人都默契地失语,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星揉了揉太阳穴,好容易把笑声忍下去:“陆总,我就是那个女魔头。听出来了吗?”
她不似普通女人或干练或温柔,都有一把细细的嗓音,顾星说话低哑,很有辨识度,像某个知名女演员的腔调,不算顶好听的吴侬软语,却令人过耳不忘。
陆言蹊沉默几秒,不可置信地问:“呃,利界,顾总?”
“我接顾旻来说点家事,不好意思,没有知会你。”顾星边说边朝顾旻使了个眼色,“我们在‘秀所’,方便的话你来接他,你看好吗?”
通话的人不是顾旻,陆言蹊霎时便收起他的玩笑话,跟着端正了。他礼貌地和顾星寒暄几句,两人说了许多场面话,这才敲定时间,由陆言蹊来接。
心满意足地挂掉电话,顾星笑着把手机还给他:“听得出是真在乎你。”
她不说“放心”之类的话,干脆得他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顾旻却因为她的举动心里一暖,这次说谢谢不再为了特意通知他遗嘱的事。
正事都说完,也得到了自己意料当中的回答,顾星说她还有事,不再多留,结账后离开。她给顾旻留了自己的新号码,让他遇到困难记得找。
“还有一件事。”顾星收拾好手包,竟有些羞涩,站在原地对他说,“明年三月我结婚,届时你要是不忙,欢迎出席。大明星来了,我会很有面子的。”
顾旻朝她点头:“我尽量去——谢谢,那个,邀请我……还有别的。”
无所谓地耸耸肩,顾星潇洒地转身就走。顾旻才刚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立刻有个人一阵风卷进来,裹挟着十二月的霜。
桌上有一大半下午茶都没动过,陆言蹊问:“她买单了吗?”
顾旻不明所以,诚实地“嗯”了声。
下一秒陆言蹊大马金刀地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拿了一个马卡龙,认真地对顾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浪费食物就是浪费人生——你们俩都说什么了?”
顾旻来不及笑他,注意力就被陆言蹊牵着鼻子走地转移到后半句上,他把顾星找自己聊天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重复了一遍。事发突然,而且关乎自己,顾旻说得却十分平淡,陆言蹊听到中途就吃不下东西,他还默默地继续说完了。
“所以,顾先生已经癌症晚期,你姐姐不劝你们父子冰释前嫌,反而喊你回去要遗产?”陆言蹊感叹,“女儿不像女儿,爹不像爹,顾家的作风还真是像伦理剧。”
顾旻对这句话表示了赞同。
因为确实是家务事,陆言蹊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顾旻:“我不想要。”
然后在陆言蹊和顾星如出一辙的惊讶里,他慢条斯理地把理由挨个说了,前面听着都冠冕堂皇,惟独最后一点是他心中真实想法:“要说父子关系,他和我妈离婚时我都十八了,不再负有义务。顾星劝我,因为她觉得这样对我日后发展有帮助,但现在尘埃落定,我不想考虑那么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他怎么想父母的矛盾和那段难堪的婚姻,陆言蹊再怎么评头论足都是枉然。顾旻拒绝了一大笔钱,也不全因为他。
陆言蹊揉揉他的头发,指尖摸到他被风吹得有些冷的额头:“你定吧,如果真要去一趟,那挑过年前我陪你回。”
“我想回家。”顾旻说,拽了他袖口一把。
“行,我们去接遥遥,再去吃晚饭。”陆言蹊把一口甜品三两下咽进肚,拿了车钥匙和他站起来,“火锅怎么样?天冷了,你想出去吃还是买回家做?要不还是出去吃吧,在家做一大股味儿,开窗又冷。陈遇生那天跟我推荐了一家店,老板是重庆人……”
风带走整个下午茶时间的絮语,很快这事就被顾旻抛诸脑后。他不喜欢留恋过去,一旦下定决心,就该向前看了。
得知顾克海的死讯,是在次年元旦过后不久。
一如他当时预料的那样,顾旻忙得不可开交。过年期间因为要准备新专辑又要跑晚会,几乎整整一个月都在天南地北地飞,他终究没空回北京见最后一面。
这些日子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可又不起任何波澜,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顾旻回公司,尹白岑如愿开始拍他的电影,苏夙四月发布了新专辑,正在准备第二年开春后的亚洲巡演。
而陆言蹊,临近年底,他不停地往返于自家与老宅中,偶尔带着之遥,更多时候是孤身一人。顾旻问过几次,他只说都是公事,叫顾旻不要担心。
顾星打电话来时,顾旻正和摄影师看刚拍的宣传照回放。头顶灯光炫目,几乎在1月份的室内烘烤出了暖意,顾旻穿一件单薄的白色针织衫,半点没觉得冷,屏幕上的自己或慵懒坐在高脚凳,或立在原地写作远望读作发呆。
给他专辑写真掌镜的是老板娘庄杏子,独立摄影师,工作半年休假半年,过得轻松自在。她端详其中一张坐姿许久,对顾旻说:“这角度一直差点感觉,要不我们还是拍半侧面……你待会儿记得抬一抬下巴。”
顾旻应下,刚重又坐回深蓝幕布前,慕容恒突然走到庄杏子旁边。工作状态被打扰,庄杏子心里不爽,抬手要打人,慕容恒顶住压力,如此这般解释一番,朝顾旻招招手。
这在示意他过去,顾旻对工作人员鞠了个躬,连声道歉。
他刚走到摄影棚外面,空调暖气熏不到走廊上,一阵西风卷过他□□的脚踝和脖子,顾旻情不自禁地瑟缩,从头到脚都有点发冷。
慕容恒把手机给他,顾旻只看了一眼,发现电话由顾星打来,便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举到耳边,声音竟颤抖:“喂,什么事?”
那边的顾星刻意无所谓,但她依然和顾旻一样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失控:“今天上午九点二十八,没抢救过来,走了。”
顾旻呆在原地,良久,他听见顾星细细的呼吸,却问道:“你没事吧?”
生离死别总会激起人内心最脆弱的情感,纵使他们都同意顾克海是个人渣,对家庭子女都没负过责任,可到底血缘还在。这种剪不断的纽带在死讯传来的那一刻仿佛突然自行崩成两截,一半无力地握在生者手中,另一半随死者去到不知真假的虚空。
爱也好恨也好,仿佛突然都可以释怀,失去了追究的意义。
顾旻记起他还很小的时候,顾克海来北京看他和妈妈,然后给了